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电话响了，是大姐：“干嘛呢？”，“没干嘛啊，吃饭呢”，她拿着手机走出喧闹的食堂，找了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姐，啥事？”，“也没啥事，这不快中秋节了吗，咱俩给妈打多少钱，商量一下。”大姐的声音很平静。

这几年，俩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回娘家了，虽然同为老师，都有寒暑假等法定假日，放了假，只是给母亲寄钱过去人却是不再回去了。

她家里没有兄弟，只有姐妹四个。父亲，姑且称之为“父亲”的那个男人在外地工作，是上世纪所谓的“公家人”，母亲含辛茹苦把她们拉扯大，还要忍受公婆的刁难和繁重的农活。可是，她和大姐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远嫁。

不孝女！她无数次在内心骂自己，可是，还是不会回去，大姐也一样，她们姐妹几个都是被老天诅咒过的，她明白！

“那就六百吧”她说，“接着腊月是妈的生日，还要寄钱，然后是春节，更得寄钱了。”，她想起自己每个月两千多元的工资，叹了口气。

“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吃饭吧。”大姐很干脆地挂了电话，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有些茫然，脑子里空空如也。再端起碗，已经心不在焉了，前尘往事翻江倒海，涌上心头。十九岁，大姐在电台登征婚启事，结果嫁给其貌不扬但满腹才华的姐夫；二十岁时，大姐生下女儿，把她交给母亲抚养，自己靠老公的关系去了本省唯一的一本大学当自考生，获得大学文凭（之前她的学历仅仅只是初中）；二十五岁时，大姐已经大学毕业进了本市最著名的私立学校当高中老师，并且做得风生水起，获得女强人的美誉；而今，大姐很少照顾的女儿又特别独立懂事，还很优秀，就像一棵稚嫩的小树苗，自带修理剪枝功能，一直从小优秀到大，今年刚刚考取国家985大学，大姐能力突出、美丽且气质超人，早在家里大权独握，姐夫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一个传奇女性的励志故事，她想着，不由得无声地笑了。

饭后是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她本想趴桌子上休息一下，忽然想起曾跟班上李景的妈妈约好了要谈谈李景的情况，只好坐在椅子上看手机，办公室里还有两个班主任老师因离家远也没走。

“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赖老师还是赖我闺女？！”一个大嗓门突然在门口响起，像平地起了一声炸雷，原来是李景的妈妈来了。

她站起身，平静地说：“李景妈妈，你来了，快进来。”对方没有进来，有些挑衅地说：“算了，就在这儿说吧，到底是啥大不了的事！”

办公室里的同事冲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能在外面谈，必须进办公室里，怕万一对方情绪一时冲动，给她一个耳光，至少办公室里有别的老师，比较安全。她马上想起上个月有个家长来学校闹事，当场扇了那个怀有身孕的班主任耳光，导致对方流产。不由得一阵脊背发凉，直冒冷汗，想想自己这八九十斤，哪里是对方的对手？于是她赶紧声音更加温和地说道：“李景妈妈，不是一句两句话的事，你还是进来喝口水，咱慢慢谈。”

这个李景，可是班里有名的开放少女，用本地人的话说“疯”，整日跟男生在楼道里搂搂抱抱的，有时候还不打招呼就玩失踪，很让人头疼。她曾跟李景的爸爸电话联系，结果刚说了没两句，对方突然来了句“你知道行风热线吗？你们老师就没人能治得了吗？我给他们打电话！”，然后就挂断了。她无奈，只好让李景妈妈来，想着毕竟大家都是女人，好说话。

她给李景妈妈搬来一把椅子，又倒了杯开水，然后自己也坐下，尽量平静地说：“李景妈妈，我不知道孩子回家是怎么说的，不过，你想一下，我们班七八十个孩子，我要备课上课改作业改试卷，还要管理班级，我很忙的，如果不是李景真的有事，我其实真没时间联系你的。”

对方楞了一下，想想也是这个理，脸色不由得缓和下来。她接着说：“李景经常请假不上课，总是说病了，你们知道吗？”女人摇摇头，一脸茫然，她又说：“不光是这样，李景还经常连假也不请，不来上课，有时候甚至能一两天不来，我估计你们也不知道吧？”对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的，男孩子路走错了，可以浪子回头金不换，而女孩子是不能走错路的，否则一辈子就毁了，大家都是女人，相信李景妈妈你能懂的”。女人不傻，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的潜台词，脸色大变，紧紧抓住她的手，嘴唇有点儿哆嗦“老师，对不起啊，都怪这孩子回家瞎说，说你爱找她的事，对她有偏见。唉，我们哪知道是这么回事？谢谢你及时提醒我们，太谢谢了！”

剩下的就简单了：女孩写保证书，妈妈签字，如再不遵守校规班规，自己主动退学。一切妥当，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了——

晚上有晚自习，今天的课剩了一点儿尾巴，讲完了，接着把练习册讲了，然后紧接着是给另一个班级上课，等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已经是晚上九点，而她则累得瘫坐在椅子上，休息了好大会儿，才慢慢回家。

校园里，转眼已经脱去夏装，换上秋装。花坛里曾经争奇斗艳的各种花花草草，要么枯萎，要么颜色转为凝重的深绿，梧桐树已经提前进入秋季，满树黄叶，不时在凉凉的西风中飘下几片落叶，悠悠地飞舞着，似乎很享受这轻舞飞扬的过程。她慢慢走着，忽然觉得，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挺好的，阳光温热，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

“哎，张老师，等一下”一个大嗓门吓了她一跳，原来是女儿的班主任——一向以严厉出名的孙老师，“有事吗？”她的心里开始忐忑，莫名地有点儿不详的预感，难道为了刚才那短短的现世安稳，就要马上面对一地鸡毛了吗？

“哎呀，你家闺女，这次考的特别差，退了好多呀，还有啊，今天全班就她自己连作业都没交啊，你可得好好管管她呀！”孙老师没有注意到她越来越难堪的脸色和刚下课好奇地听她们说话的学生们，声音也越来越大：“看看，再不管她，得成啥样了啊？“是是是，我回家修理她，这个不争气的妮子！””她连连点头，满脸尴尬，因为看到了中午刚签了保证书的李景轻蔑的目光，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老师终于意识到了有点不妥，说了几句就走了，留下她在风中凌乱，刚刚的美好一下子被抛到了爪哇国。

回到家，跟老公说了女儿的情况，他立马就炸了：“哼，你瞧你这妈当的，成天关心别人家孩子学习，自己的孩子呢？管都不管！”她还没张嘴，对方又甩下一句“要是我在那学校当老师，女儿的成绩绝对是优秀！”，打开门狠狠地拂袖而去。

她颓然坐着，女儿在学校，她给安排了最好的班级，管班最严厉的班主任，上课时，几乎所有老师每节课都关注女儿，尽量多提问她，经常找她谈心——，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用到自己最大的能量，还要怎样？难不成我去替她学习吗？学习是个人行为，她不学习，我又能如何？一时间仿佛头大如斗，她捧着头，满是挫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