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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和一些关于爱的故事》茉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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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

从我记事起,我就跟外婆一起生活——我以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时候,我是个幸福的孩子,外婆非常爱我,我永远有最漂亮的裙子,有花不完的零花钱,身边所有的人都温暖而友好。

我跟外婆生活的地方,在江南的一个小镇,那个小镇至今还保存着原来的样子。每一年的烟雨都如约而至,好像从古至今,一切都没有变化。

记忆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雨天。

以前我是那么喜欢下雨。

只要下雨,所有的父母都会赶来接自己的孩子。

接我的,是外婆。每次人都快散尽了,外婆才逆着人群来——外婆有风湿病,一到雨天腰腿就很疼。因此她走路比别人都慢,她努力地想走快一点,却还是落在最后。但我从来不着急。即使身边的小伙伴们一个一个被接走了,即使被雨水打湿的屋檐下,最后只剩我一个孤零零地等在那里,我真不着急——我知道外婆肯定会来。

不论过了多久,我始终记得外婆给我送伞的样子:不论雨大雨小,外婆总是支着那把巨大无比的黑色雨伞,胳膊底下夹着我的小花伞,臂弯处挂着百宝袋。我不得不格外提一下那个百宝袋——那里面是我红色的小雨靴还有上半截是深蓝色,下半截是柠檬黄,帽子上有一朵大红色的小雨衣。关键是总少不了花样迭出的小零食——有时候是一两样精致的小糕点,有时候是几颗包裹着漂亮糖纸的糖果,有时候是各种应时的水果——总之,那是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的百宝袋!

“茉莉乖哦,穿上雨衣就不怕伞小了。小靴子穿上,爱怎么踩水就怎么踩水哦。茉莉饿不饿啊,东西好不好吃啊?茉莉今天做了些什么,有没有想外婆啊?······”

茉莉茉莉,外婆就这样一边絮絮叨叨地唤着我的名字,一边给我换上雨靴、穿上雨衣、在我的嘴巴里塞满各种零食,然后帮我打开我的小花伞,让我自己在雨里走。

我喜欢在雨里走。遇见水潭就踩过去,我喜欢那种水花四溅的感觉。外婆有时候跟不上我,就在后面叫我——茉莉茉莉!

所有的孩子都用羡慕嫉妒的眼神看我,他们都被父母拽得死死的,只有我可以在雨中那么自由地玩耍!

稍微懂事,我开始讨厌下雨。

雨前雨后,外婆的风湿病总是让她疼得难受。每当我担心地看着她的时候,她就会说:“外婆腿痛了,茉莉给捶捶。”我就举起小拳头给她捶腿。可是只捶几下,外婆就会抱着我说:“够了够了!好了好了!哎哟,茉莉的手有药呢!真的好了哦!”可其实还是很疼,只是她不愿意给我知道罢了。我那时候信以为真,以为我的小拳头真的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手到病除。所以只要外婆腿疼,我就非要给外婆捶腿。

再到后来,我开始不要外婆送伞了。可是外婆以为下雨了给我送伞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任我怎么央求她都不为所动。后来,我找到了对策:我再也不肯乖乖地等在那个被雨水打湿的屋檐下了——再大的雨,我都勇敢地跑回去——即使有时候雨水真的很冷。我知道我每多跑一段路,就意味着外婆可以少走一段路,我只怕我跑得慢了,外婆要走得比较多。即使有时候碰到外婆生气地骂我:“茉莉,你怎么就是不听话!看你淋湿了、病了,可怎么办!”

我淋湿了,但我没病。

我的外婆却走了。

走了,一个多么有涵义的词——可以是离开一小会儿还会再回来,也可以是走了就再也回不来。

外婆走了,就是走了,是永远永远地离开,是再也见不着,是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这是我在外婆走了几年之后,才真正领悟的意思。

还是雨天。

我一如往常飞跑回家。路上没有碰到外婆。我想今天我赢了,外婆可以不用给我送伞了。可是到了家里,门虚掩着,我一边叫着:“外婆,外婆!”一边推开大门——外婆在家!她用一个奇怪的姿势坐靠在门边,两把雨伞和百宝袋就静静地躺在地上。“外婆,外婆!”我进门叫她推她拉她,但她怎么都不肯应我!

邻居路过,很快把我抱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外婆——他们说她走了——我以为走了,就是很快会回来的意思。所以我一直在等,很乖很乖地等——别人给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别人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乖,听话!”外婆说,所以我听话,我很乖。我知道,只要我乖乖听话,外婆就会一边“茉莉茉莉”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带我回家。我是真的听见外婆在叫我的。我跟所有人说:“我外婆在叫我!”可没有人听见,他们只是神色凄惨地看着我。我说:“你们听,你们听!外婆在叫我!茉莉——茉莉——”

那场雨似乎格外漫长,可是直到雨停了,我的外婆还是没有出现。

有一天,有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茉莉,茉莉!”那个女人抱着我哭着叫我的名字。

别人说,她是我的妈妈。

——妈妈,无数次听见别的小孩子叫过的,却怎么也无法从我口里喊出来——我的世界,只有外婆。

我曾经跟外婆说:“外婆,我可以叫你做妈妈吗?他们都叫妈妈。”

外婆搂着我说:“茉莉有妈妈,外婆是妈妈的妈妈。”

现在茉莉的妈妈来了,可茉莉妈妈的妈妈呢?

我躲在邻居们的身后,躲在那些熟悉而温暖的感觉背后,拼命地抗拒着那个陌生的女人——我感觉到无比的害怕,比害怕陌生人还害怕,因为这个陌生人说是我妈妈。

更可怕的是,我被这个陌生的女人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上海。

从来没有见过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宽敞的校园,再也不用担心雨天,24小时全封闭的贵族学校,到处都是遮雨遮阳的天棚。隔三差五的,那个叫妈妈的女人,就会把我接出来,带我去吃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去玩所有他们觉得好玩的。她用尽心思让我说话,让我开心。可是我还是只想着我外婆。有时候雨天,我会跑到宽大的田径场边,被雨水打湿的过道,像极了等外婆来接我的屋檐。我以为,只要我在等,外婆就一定会来。

小学很快地过去了。

陌生的城市开始变得熟悉起来。很快我就有了很多新朋友。那个叫妈妈的女人也开始熟悉了,慢慢地我也开始叫她做妈妈了——叫“妈妈”的感觉很奇怪,你不会觉得是一个多么亲热自然的称呼,而是你必须得称呼一个人做什么的时候,既然她喜欢你那么叫,所以就那么叫的那种。

我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因为外婆说:“茉莉,你好好念书哦,书念好了,就什么都好了。”所以我好好念书,以为书念好了,我要外婆回来外婆也一定会回来。到后来,明明知道外婆是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书还是一直念得很好。除了上学,还有各种各样的才艺培训,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少,对外婆的想也似乎越来越淡,淡到后来,已经习惯了没有外婆的日子了。

我长大了。开始收到各种各样的情书。在最初好奇心的驱动下,我也着实看过好几封。可是那些幼稚的情感似乎很难打动我的心——经历过跟外婆的死别,那些小情愫又算得了什么!很多情书我连拆都不拆就直接塞到我的枕头下,多了,我就拿去把它们悄悄扔进垃圾桶。

我没在国内上完高中就随妈妈移民去了美国,然后考上了普林斯顿大学。整个大学期间,我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没有几个要好的异性朋友,因为所有的追求者都无法触及我的内心。

直到毕业季,华裔小圈子私底下搞了个晚会。

平时安静从容气质高雅的女同学们突然变得骚动不安起来。我正奇怪着,才看到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人出现在众人瞩目的中心。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挤过去跟那个人说话,合影,交换手机号码。我被人群挤到一边,可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人的目光穿过人群看了我一眼,就是那一眼,一下子打在我的心上,我被定住了,我知道我爱上他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疯狂地通过各种途径搜集他的资料。很快,我几乎知道他所有事迹,了解他所有爱好——知道他穿多大的鞋,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等等。我想方设法进入他的事务所,每一件小事都全力以赴。我总是最早一个上班,最后一个离开。有时候为了完成一个小小的任务,我都可以熬个通宵,准备几套不同方案。我知道,我只有够优秀,才有机会接近他。果然,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我如愿地成为他的助理。我终于可以时刻追随在他的左右,听他“茉莉这样茉莉那样”地叫我。

有一天,我们成功地签订了一个大合同。送走客户,他把我叫住,问:“茉莉,今天有时间共进晚餐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据我所知,他从未单独约过任何女同事共进晚餐。

我无法形容我是如何的心花怒放,浮想联翩!为了抓住任何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机会,我不惜花去整整一个月的薪水,去买了件银灰色的吊带真丝长裙——那条裙子我之前试过一次,有两个男人看我看得撞在一起。

我提前20分钟赶到约定好的餐厅,在洗手间宽大明亮的镜子前,花10分钟整理我的头发和妆容,确保它们在餐厅的灯光下每个角度都无可挑剔。然后我又花了几分钟给自己打气——看着镜子中美丽的女人,我没有理由害怕,害怕那些我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件长裙物超所值!我简直焕然一新,风情万种。

果然,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等我坐下,他说:“茉莉,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你们不知道我是用了多大力气才控制着没让眼泪掉出来,又是用了多大力气才能保持正常的语调说话!

——他说我漂亮!天可怜见,在他说我漂亮之前,在我从小记事到现在,夸我漂亮的人简直是不计其数,但他居然现在才说“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我不知道之前的我,在他心里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也许甚至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我的样子!也许他只是从那些成绩漂亮的考核签字表上看惯了“茉莉”这个名字。茉莉,茉莉这个名字,只是一个努力地工作而业绩不俗的优秀员工的名词。也许他根本就不在乎“茉莉”这个名字背后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漂亮还是不漂亮——对他而言,这个名字是一个勤奋的员工一次又一次出色的表现。而作为他的最大的奖赏,不是那些高额的奖金和职务的升迁,而是除那些之外再恩赐一个与他共进晚餐的机会!

我忘记了我们是吃的什么菜,忘记了都说过什么话,我努力保持着风度,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那么开朗乐观,自信满满。

我发誓,我要成为一个让他过目不忘的女人!

以后的日子,我开始注意穿衣打扮,刻意训练自己的举止言谈。我进入之前一直排斥的妈妈为我精心挑选的社交圈子,允许越来越多的男人围绕在我的身边。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变得更优秀,更迷人,以报复他对我的无视,但他其实一点都不知情。

妈妈欣喜地看着我的改变,她为我而骄傲,她坚信只有最优秀的男士才配得上她如此优秀的女儿。因此她乐此不疲地搜集各种钻石王老五的讯息,然后想方设法地安排我们见面。我渴望妈妈的通讯录里出现他的名字,有一次我甚至假装不经意的在我妈妈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但我妈妈说:“呃,这个,听说早就定了亲。”

没有人知道,那是怎样的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美国的华人圈子其实并不大,尤其是我们这层,即使没有直接往来,却也能共享很多信息,其中就包括着这种八卦——我当然希望我妈妈说的这些都是谣传,但我也很清楚谣传的可能性并不算大。那么优秀的人,怎么可能零绯闻,想也该想到的事,就是我不愿意接受而已。

有一天,他对我说:“茉莉,近期我得回国一趟!”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几乎是下意识地说:“这么巧?我也正准备回国一趟!”

“真的?那不如我们一起啊。”他有点惊喜地建议。毕竟,长途旅行能有个伴,怎么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他并不知道在国内我已经一个亲人没有了——除了公事,我们几乎没有私交,没有交换过各种小道消息,也没有探讨过任何私人问题,甚至没有同事间相互拍拍肩敷衍的玩笑——我就是他的职员,这点他向来公私分明。

就这样,我如愿地跟他同一航班飞回中国。前前后后20来个小时,我们一路海阔天空地聊,聊工作,聊中国,聊一些可以用来交换的小秘密,也聊一些人尽皆知的话题,聊累了,就各自看书休息。

我有点沮丧,因为不论我怎么努力,都好像走不进他的内心。而我的内心虚位以待,但他只是偶尔路过,从不停留,更别说前来拜访了。

既漫长又短暂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飞机落地,他迫不及待地开机。电话一通通进来了,都是亲人的问候。我的手机静悄悄的,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开始已经说好了,我会跟他一起去他家拜访一下他的母亲(他说他母亲病了,在家休养),然后我就忙我事去,我谎称在青岛去帮别人考察一个项目。

等到了他家,才知道他妈妈只是想他,才称病把他骗回来的。

满屋宾朋,看到我和他同时出现,都以为我是他带回来认亲的女朋友。

只有他妈妈,把他拉到一边说悄悄话,边说还边往我这里看。

我看着他们的表情,隐约有种不详的预兆。

突然他停止了跟他妈妈的交谈,抬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一个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白裙飘飘的女孩子正朝他们走来。

接着我看到他笑了。那种笑,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欣喜,完全不同于平时我所见惯的那种彬彬有礼恰到好处的笑——只有内心充满了爱的人,才会有的那种笑容。

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但我不敢往下深究,我的本能命令我逃,除了逃跑,我别无选择!

我忘记我是怎样突兀地走到他的面前,编了个什么样粗劣的借口离开的。我记得取行李的时候,他跟在我身后跟我说话,但我不敢开口,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

从他家出来,刚好一辆的士送客过来,正准备回程。我拦住的士,一边对追上来的他说抱歉,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上车,催司机:“快走快走!”仿佛在逃避多么可怕的怪物。

的士莫名其妙的狂奔了半天,才敢问我去哪里。

可我能去哪里?只要离开,我去哪里都无所谓!

的士最后把我扔到机场。因为我说,找一个可以让我最快离开青岛的地方。赶得上的最快的一趟航班,是飞往上海。上海,是我最后在中国生活过的地方,离外婆的小镇不过200公里。我没有犹豫,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个让我伤心的城市。

当飞机在高空平稳地飞行的时候,我开始思想。首先,我想的就是那个女孩。说真的,在现实中,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她的出现,仿佛一团云雾遮住了所有的星光。然后我想的,是我一直痴迷的那个人。我似乎有点理解他了,当一个人心里真的有了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自动屏蔽掉任何诱惑和干扰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释然了,我爱这个人,我非常确定,但既然他爱的不是我,那就不是我要的人。既然不是我要的人,我又何必纠结难安呢。

连我自己都想不到,那一页居然那样轻易地就翻过去了。

我继续思想。在这个世界上,谁是我爱,又爱我的人呢?

也许这样的人很多。但当时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外婆。

据说,自从外婆去世,我就得了忧郁症,医生怕加重我的病情,坚决反对妈妈带我去墓地拜祭她。直至我们出国,我都再没踏上那个小镇。

但现在,我迫切地需要见到我的外婆,哪怕只是外婆的墓碑,那也将带给我莫大的安慰。

小镇的变化并不大,童年的记忆依然可以带领我很准确地找到回家的路。

外婆去世后,房子已经卖给了别人。现在在那里居住的,是一家三口。一个小女孩从房门里活泼泼地跳出来,她妈妈在后面追着喊:“跑那么快干什么,小心跌了不要哭!”孩子跑远了,当妈的还盯着背影看半天。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了。我想,若干年前,我也跟那个孩子一样吧?外婆就是这个妈妈,一边唠叨一边充满爱怜地看着我的背影走远?

“哐哐啷啷——”一辆自行车从石桥上俯冲下来,骑车的是个50来岁的男人。车子在我跟前刹住,那人疑惑地打量了我几眼,然后,问:“哎,你是谁家小姑娘,跑到这里掉眼泪?”

熟悉的腔调,久违的乡音,我的眼泪根本止不住。

“茉莉?你可是茉莉?你是不是茉莉啊?”

我已经不认得那是谁了,但听他叫出我的名字,我不断地点头说:“是的,我是茉莉!是的,我是茉莉!我来找外婆!”

“哎呀,真是茉莉啊!茉莉,茉莉来了!茉莉来了!”那人一偏腿飞快的蹬着自行车,一路招呼过去。

不一会儿,街坊邻居都围拢来了,七嘴八舌地说:

“茉莉,真是茉莉哦!长得这样漂亮了,简直比她妈妈年轻时候还要漂亮!”

“可怜她外婆不在了,要在看见这样漂亮的外孙高兴都高兴死了。”

“她妈就是太漂亮了,大学里吃了亏,生下茉莉给她外婆带,可怜外婆,一天福没享,说走就走了。”

“不要讲那些啦,现在她们都这样好,总是外婆人好修来的福分啦!”

“茉莉······”

“茉莉······”

······

我被一群老街坊围在中间,许多往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杵到我的面前。

20年了,20年前那个彻底丢失的童年断断续续被拼凑拢来。20年的时间,我走过很多地方,经历了许多故事,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论在哪里,我都只是过客,是站在风景之外看风景的游人。但是在这个小地方,仅仅只是生命中最初的六年,却仿佛已经可以承载我的一辈子。也许,是因为这里曾经有外婆,有外婆的地方,就是家,而家,就是不论你走得再远,离得再久,一回来,却还是熟悉的感觉。

“好啦,好啦,都回吧,别看西洋镜似得!”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婆挥着手驱赶人群,“让茉莉坐坐喝口茶吧!”然后转身抓着我的手,对我说:“茉莉,进屋来坐。”阿婆的手略微有点粗糙,但很厚实温暖,像极了我外婆握我的感觉。

我任阿婆牵着我进屋,忍不住又哭了。

“茉莉,你还认得阿婆吗?”阿婆拉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问。

“你是红婆婆,我记得的。”我看着阿婆慈祥的面孔,认出她就是外婆最要好的朋友。那时候只知道叫她做红婆婆,外婆去的时候,就是她忙前忙后张罗的。

“哎呀,茉莉,难得你还记得你红婆婆。”红婆婆拉个椅子坐在我面前,问我:“你跟你妈妈还好啊?那时候你妈抱你走的时候,你哭着要外婆不知道多可怜!”红婆婆擦擦眼睛,继续说:“其实你妈妈也可怜。你外公花心,在外面找女人还生了两个儿子,那个女人也厉害,硬是把你外婆和你妈赶走了。那时候你外婆还年轻,也漂亮呀,多少人想要找她呢!但是她怕你妈受委屈,死活不肯再嫁人,搞得娘家也呆不下去,只好带你妈到这里生活。你妈也乖啊,多漂亮的孩子!读书也好厉害啊!一路读,读到上海上大学。只是后来突然大着肚子回来,躲在家里生了你,没等满月就又回去上学了。听你外婆说,她死活不肯说孩子是谁的,只是大把大把地寄钱回来,说是孩子的爸爸给的,要她把你好好养大。想来,你的那个爸爸也不是不管你们的,起码钱米方面是一点都没亏待你们的。哎,茉莉,现在你爸爸跟你们有没有联系?”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妈妈。在我的心里,她就是“那个我得叫她妈妈的女人”。我知道她对我好,可我就是做不到像别的孩子对妈妈那样自然。现在听红婆婆说起我妈妈,我才知道,我对我妈妈竟然是一无所知。至于“爸爸”,更加是一个陌生到完全与自己无关的话题。见红婆婆停下来问我,忙摇摇头。

“哦,那就是还是你妈妈一个人带你了。唉——”红婆婆叹口气,摇摇头,见我还在听,继续说:“你外婆也是,身体越来越不好,偏偏又不许我们告诉你妈妈——心疼你妈妈一个人在外面工作啊!她总说,要你妈妈就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那样总可以找个好人嫁了。至于你,她来给你当妈,保证不会让你吃亏的。哎——当娘的都是一样的。你外婆平时不许我们在你面前议论你妈妈的,怕别人说没有妈的孩子可怜——她把你照顾得这样好,大家也从来不觉得你可怜啦。有次你外婆高兴地跟我们说,我闺女出息了,大学毕业,要到国外工作去了。我们还说呢,她一个人拉扯大个闺女不容易,还扔个小的给她拖累,毕业了就该好好照顾下家小了,怎么让她跑那么远去,到时候有个三病两痛的赶也赶不过来的。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我闺女想干嘛就干嘛,茉莉是给我作伴的,替她尽孝的,不是拖累,是福气。唉——真想不到,你外婆真的是一天福都没享就那样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觉得我外婆,我妈妈,还有我,怎么都这么可怜。那时候,我一点都没有想起我爱的那个男人来,相对于这些,他似乎也并没那么重要了。

红婆婆把我带到外婆的坟前。

我居然没有哭。我突然觉得外婆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我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我的心里。而现在我突然很想我妈妈,那个我曾经当做“那个我得叫她妈妈的女人”,我突然想好好地、好好地叫她一声“妈妈”,我知道,这也是外婆最想看到的事。

一旦那么想了,简直一秒钟都不能耽搁!我想回家,回那个有妈妈的家!我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里。

妈妈正在花园种花,我跑过去,抱着她,连声叫她:“妈、妈、妈、妈·······”我每叫一声,我妈妈就应一声,等我松开她,才发现她早已经泪流满面。

现在我跟我妈妈关系很好,我想这才是对我外婆最好的报答吧。

“哎,几点了!我怎么罗里吧嗦讲了这么久!”故事讲完,茉莉才注意到两个呆呆听她讲的人。

“我想哭了!”木木眼泪汪汪地说,原以为茉莉这样活色生香的女人,一定全是活色生香的故事,却不料听到的却是这样令人唏嘘的故事。“茉莉茉莉,茉莉,我听你的名字心都碎了。”她不知不觉学着茉莉外婆呼唤茉莉的名字。一时之间,又是心疼茉莉,又是感伤自己。

她只觉自己比茉莉还可怜。起码,茉莉有外婆和妈妈全心全意地爱。而她呢,被父母忽略,被哥哥欺负,被姐姐妹妹孤立,再没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了!越想越伤心,开始还只是有点眼酸鼻塞,到后来,居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茉莉和叶森面面相觑——原本哭的应该是茉莉才合逻辑啊,怎么木木倒哭得那么伤心?

茉莉一边拍着木木的肩,一边用眼神询问叶森。叶森也同样莫名其妙的,无意中拿起酒瓶,一摇,才发现一整瓶酒居然被木木左一杯右一杯给喝干了!

“这个小丫头,居然被你的故事给灌醉了!”叶森把酒瓶递给茉莉。茉莉接过一摇,果然是空的,忍不住也笑了,道:“都是我的错!”

见木木醉了,叶森示意服务员买单,准备送木木回酒店。

“不许买单,我要喝酒!我要喝醉!”木木稀里糊涂中听见买单,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对叶森说。

“好啦好啦,你看你,都醉了,还想喝酒,不许!”叶森又好气又好笑,买了单,就要抱木木走。

“叶森,你也欺负我,你也这不许那不许!”木木又伤心又生气的冲着叶森说,猛地站起来走就,谁知道动作一大,伤口就痛,登时疼得叫出声来。本来十分的醉意,这下醒了七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登时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但也别无他法,只好继续装糊涂。

茉莉扶着木木,对叶森做一个询问的表情。

叶森摇摇头笑笑,一矮身子一用力抱起木木就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转身,对茉莉说:“今天的事,别告诉她老板好吗?”看茉莉了解的点点头,才放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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