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实现一个愿望，秦澜想。那我一定要见到老天爷，好好问问他——我秦澜到底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孽事，才能积累这么多恶报，直叫我过得多灾多难，倒霉倒得爬都爬不起来。

丁酉年，甲辰月，癸酉日。

今夜夜黑风高，月朗风清，细雨拂过待放的花苞，月光普照着苍茫的大地……咳，总之，这个晚上很美腻，很适合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

于是，秦澜就被点名加夜班了。

万侍卫长走到秦澜身边，给了他一个惯有的冷漠微笑，言简意赅道：“秦澜，明天你接着值班。”

捂着嘴打哈欠的秦澜：“……”

这打击太大，秦澜看着万伟，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能没说来。

对王府里的亲卫来说，值夜班是分内之事，只不过这夜班从来都是轮流着排，像今天这种突然就被要求加班的情况，秦澜当了五年侍卫两年亲卫，还真是头一遭碰到。

万侍卫长显然还有事情要忙，说完之后转身就要离开。秦澜一急，连嘴里的哈欠都来不及打完，赶忙跑着跟了上去，嘴里急匆匆地唤道：“万头，万头。”

万伟停住脚步，眼神扫了秦澜一眼，好像一点也不意外秦澜会追上来，只是绷着一张脸，等着秦澜开口。

秦澜的确有很多问题要问。比如昨天他刚值过一次夜班，今天怎么会又点了他的名；比如这次加班是万伟的意思，还是世子的意思；比如这次莫名其妙的加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类似于升职考察之类；再比如这种正常情况下的加班，会不会有相应的额外薪贴，俗称——加班费。

然而他张了张口，吐出来的却是：“万头，明天还跟今天一样吗？”

秦澜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瞧我这不争气的舌头。

万伟也没说什么，只点头“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太清楚，这才瞅了秦澜两眼，又添了一句：“你好好值夜就是，其它的不必问太多。”

秦澜面色一整。

万头说这话，想必这其中就牵扯到其它事了。身为一名优秀的世子亲卫，应当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于是他点了点头，郑重答应道：“好的万头。”

第二天一早，秦澜就跑了回来。他站到自己的位置，挺胸收腹，站得笔直，像一棵小白杨树。

秦澜的个子其实算不得低。他一米七出头的样子，身材瘦削，比例也很匀称，一眼望上去，还有一种线条的流畅感。

不过侍卫队里都是些什么人？武夫、铁匠、杀猪的，以前做什么的都有，但是毫无例外一个个都是身高体壮，膀大腰圆，别管武功精不精，都得先有一身抗揍的肌肉。所以这么一比，秦澜的体型还真称得上娇小。

但是单看还是很好看的。

就比如现在，夜色慢慢降下来，他穿着一身青黑色的紧身长袍站在那里，长身玉立，腰配长剑，沉默地融入月色里，像是黑夜的一角，又像是一道会发光的风景线。

会发光是因为……他背后的窗户没关，殿里的烛火透了出来。

就见窗子里突然探出一个头来，瞥了眼秦澜，有些嫌弃道：“怎么又是你？”

秦澜转头，就见旁边窗子里的青川正挑着一双秀眼探头看他，两手扶着两边的窗扇，一副要关窗的架势。

这是世子身边的大丫鬟。她跟另外一个叫青谷的，是世子身边最有头面的丫鬟，已经在世子身边伺候了好几年，却不怎么待见秦澜。

秦澜莫名其妙加了两天班，现在又被调侃奚落，心情实在说不上好，于是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叫了句“川姑娘”。

天真的少女呦，秦澜想着。你以为我想来么？要不是万头指名道姓地让我加这个班，你便是天天捧着堆银锞子请我，我也不想巴巴地来受这份罪啊。

他内心独白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连刚刚那个别扭的笑容都没了，看起来傻得人牙根子都疼。

秦澜其实是个很面善的人。他生了一张圆脸，眼睛也大，眉毛虽然粗粗的，却也圆圆润润乖乖巧巧，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可亲。可他若完全收了笑意，这张脸看上去还是有几分疏离和挥之不去的中二气息，尤其是跟平日里笑眯眯的样子一比，对比更是明显。

青川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秦澜，又见他呆呆的好生无趣，不由撇了撇嘴，“啪叽”一下关上了窗子。

“青川。”

有人在唤青川的名字。

青川“喏”了一声，殿里的说话声音就低了下去。

秦澜忍不住往窗子上看了一眼。殿内灯火幽微，在窗纸上投出一团明黄色的光晕来，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很浅，很淡，模糊得几乎像是幻觉，却叫秦澜的心一下烧了起来。

他心中一颤，慢慢垂下了眼睛。

太阳冒头的时候，秦澜揉了揉眼，准备回去好好补一觉。

表情冷漠的万侍卫长叫住他，又给了他一个冷酷的微笑：“秦澜，明天晚上继续值夜。”

揉着眼流眼泪的秦澜：“……”

万侍卫长说完之后，并没有立即转身走开。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等着秦澜开口问他问题。

秦澜：“……”

他艰涩开口，说道：“没问题万头。”

万伟看他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秦澜没看清楚，就见他点了点头又走开了。

秦澜于是第三天又回来站岗。

天亮的时候，他忍着站住没动。眼见万伟走了过来，他立马说道：“好的万头，没问题万头。”

然后打着哈欠揉着眼走开了。

万伟：“……”

第四天晚上。

秦澜一步一软、同手同脚地走到自己的站岗位置，死命撑开两个眼皮儿，目光涣散地开始第四轮的值班。

什么叫一夜三秋。

每个瞬间的一切都被无限拉长，像是一团软软和和的白面团，竟然也可以拉出那么细那么长的一把拉面。秦澜盯着正前方的一处虚空，耳朵里是虫鸣鸟叫的无限循环，眼里的一切东西都转着一圈金星。

有熟悉的侍卫经过，冲他打招呼，一边招手一边笑，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秦澜收回呆滞的目光，高冷地点头回礼。

呵呵。他一个人值了几个人的班，他们能不高兴么。

秦澜的内心很悲愤，表情很淡定。

他仔细想了一下，总觉得自己这两天可能气运不太好。否则世子府里那么一大溜的亲卫，怎么就单单他一个天天被揪过来干苦差？别拿他武功高、人机灵这种借口来糊弄他，反正他是不信的。

总不能是脸黑？

他抚了抚自己的脸颊，突然有点感慨。想他秦澜，小些的时候也是白白嫩嫩的包子一枚，这几经变迁，白了黑黑了白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白回去。

“刺啦。”

一个极其轻微的声响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摩擦了一下。秦澜猛地抬头，皱起眉头望向身后的房顶，只是等他屏气凝神仔细听，却是再没什么动静了。

总不会是听错了去罢。他想。虽然自己武功算不上上乘，耳力却自有一番过人之处，在世子亲卫里也是独一枝了，所以这点小声音还不至于瞒过他的耳朵。

会是什么呢？

他往殿内望了一眼，窗子里依然亮着几粒小烛火，恍惚中似乎还有一个静悄悄坐着的身影。

秦澜收回目光，想起这几天王府里隐隐戒严的架势，心中的忧虑越来越大。他又看向刚刚发声的房顶，到底是放心不下，不由提起步子悄悄飞了上去。

夜里的广王府没有多少灯火，只有一些街巷跟殿室里透出星星点点光亮来，屋顶上更是一片黑灯瞎火，叫人几乎看不见脚下的东西。秦澜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这才俯下身子悄声潜行起来。

还真就叫他找到了什么东西。

秦澜满脸肃杀地看着地上的一小滩血迹，又眼神冰冷地盯了旁边躺着的嫌犯一眼。

嫌犯的腿受了伤，刚刚被秦澜惊走，又跑了不小的一段，现在像是再也跑不动，只能放弃似的伏在地上，睁着两只幽幽的眼睛盯着秦澜看。

秦澜也沉默地盯着嫌犯。

他们对视了半晌，嫌犯终于在秦澜凌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歪了歪头，叫了一声：

“喵。”

秦澜叹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待会回去，他要是跟万头说他追一只摔断了腿的野猫追了半天，一定是件很怂的事情。何止怂，肯定要被骂死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把腰间的剑拔了出来，在袍子下面割了一小块布条，又从怀里掏了个瓶子出来。

“哼，你这小妖精，招惹了我，你以为你还逃得掉么？”

“喵？”

秦澜凶神恶煞地扯住它的腿，泄恨似的把药粉倒在伤口上，又把布条扯吧扯吧缠了上去，继续飙戏：“我要把你的手脚都绑起来，栓在我身边。你的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就算我厌弃了你，你这一辈子也休想离开。”

“喵。”

手指头一绕一挑，秦澜干净利索地打了个蝴蝶结收尾，然后把金疮药收回自己怀里，收起剑站了起来。

他眼神寥落，目光空旷地望向远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我算准了一切，却没算到自己会爱上你。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说完，他潇潇洒洒地一个转身，背对黑猫站住，微微侧过脸去。皎洁的月光洒在他忧郁的脸庞上，朦胧中映出他紧抿的嘴角和眼角闪烁的水光。

风扬起他的衣角，他决绝地迈步离去，暗夜中所有的声音都悄然远去，冥冥中只剩下一颗心悄然泯灭的碎裂声以及——

“砰。”

什么人摔倒的声音。

绑着蝴蝶结的黑猫扒着房檐，往下看某个四脚八叉摔在地上的身影：“喵？”

秦澜：“……”

给我一秒钟的时间，让我冷静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