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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朱颜》第一章 江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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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乾福二十五年,七月初九。

金陵城内,天朗气清。十三岁的穆朝长公主魏迦南,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三岁岁的幼弟魏睿,来到皇家的马球场上跟师傅学打马球。

魏迦南用绸带将魏睿绑在胸前,姐弟二人同乘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像一道红色闪电般纵横球场,玩得不亦乐乎。负责跟着她们姐弟的侍臣神色不见丝毫轻松,个个都紧张万分地纵马跟在魏迦南身后,恐防有个万一,姐弟二人滚下马——那肯定是杀头的大罪了。

也难怪宫人们紧张。

魏睿乳名渔卿,三年前大腹便便的吕皇后在宫中锦麟湖泛舟垂钓,行舟到湖心时,忽然作动,在湖上诞下一个男婴,这就是魏睿,因他是皇后垂钓时来的,穆帝魏俞便为他改了个乳名渔卿。

吕皇后湖心产子,受了惊吓,入了邪风,在渔卿尚不到一岁时就薨了,留下一儿一女在宫中。穆帝与皇后感情深厚,十分疼爱这对小姐弟,也不将他们两个交给后宫其他嫔妃抚养,而是与自己一同住在永安宫里,亲自教养。帝君盛宠,宫中自然是没有人敢怠慢魏迦南和魏睿,而且看穆帝对魏睿的用心程度,将来东宫很有可能便是魏睿——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可当心着点呐……哎哟,别跑了,要累着……”

内侍李栋满额是汗,跟在小红马后絮絮叨叨。魏迦南稍稍勒停马儿,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弟。只见他小脸通红,汗津津的,却“嘎嘎”地笑个个不停。

“渔卿累么?”

“不累。”

魏迦南拿手帕替他擦干额上的汗,“这就对了,男孩儿就该英挺豪迈些,跑两个来回又累不死人。你长大了可别学那些个骚客大夫,整天就会敷粉唱歌儿,没点气魄。”

李栋听她这样说,脸上不禁有点讪讪的。

大穆男子以文秀温良为风尚,勇武豪迈的,一概被蔑称为“北獠子”——骂他们与那些北方胡族一样,只懂骑在马上只懂抢掠,不懂礼义廉耻。

公主这是一说,既嘲了全国上下尚文的男儿,又骂了李栋,也难怪李栋脸色难看。

“皇姐,他们都说今天有人来朝,从长安来的么?”魏睿抬头问魏迦南。

魏迦南见他一张晒红了的小脸皱起,小小年纪便作个严肃样子,反问他,“渔卿知道长安在哪儿?”

“当然知道了!”小魏睿伸手往西北上延绵起伏的高山一指,“皇姐教过渔卿,翻过这些座座高山,往西北走去,就是长安——”

“我们大穆朝的故土。”

“是大穆的故土。”

姐弟二人同时说,魏迦南低头看了一眼弟弟,忽然扬鞭策马往西北角飞奔而去,来到了马场的最边上,姐弟二人抬起头,矗立在眼前的高山就像是一道天锁,锁住了姐弟俩西望长安的小小愿望。

“长安不会有人来的。”魏迦南勒住马,抬头望向眼前高山,“那儿现在都是胡人,蛮子……他们抢了我们的国都,屠戮我们的百姓。我们不会等他们来——是我们要去那儿才对,将他们统统赶跑。”

魏睿抬头看着自己的姐姐,这话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三岁的小皇子一脸懵懂。魏迦南刮了一下他的鼻尖,正想往下说,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响。

“长公主殿下,十三皇子殿下。”

魏迦南转身,一名着了男装的女官立马在她身后。这女官名唤桐娘,曾伺候过前皇后,眼下掌着内司印,是大穆宫里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岁,细肤胜雪,柳眉月眸,眉心贴了莲花花钿,与长靴束冠的男装打扮相并在一起,倒添上两分妩媚,映衬得她眼波流动,教人挪不开眼。

若年轻个十年八载,说不定能得个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

“姑姑……”

小皇子喜欢她,张手便要抱,魏迦南亦松开了眉头,笑了起来,露出十几岁少女该有的天真神色。

“桐姑姑,你回来了。”

女官伸手将小王子接在怀中,对魏迦南说,“大家从前边儿回来了,正在找殿下,快换身衣服去吧。”

大穆皇室近侍一向将天子称作“大家”,魏迦南愣了愣,父亲刚下朝便要见自己,只有一次。那是母亲去世,前边儿定下了出殡日子,父亲回来说与她听。这次是……出了什么事么?

李栋听了这话,不敢怠慢,连忙招人来牵魏迦南的马,将她们姐弟送回寝殿。

一个时辰后,魏迦南换了套藕色三重广袖襦裙——因不知帝君何事召之,穿宫装过了,便装不够庄重,这套倒是正好。一路与桐娘到了皇帝平时理政的天极殿,内侍臣出来说穆帝仍在与大司马议事,二人便又在偏殿里等了两柱香左右,等到宣入殿中,大司马已走,而魏迦南的小舅吕道先仍在。

“你舅舅不是外人,我就留了他。”

魏俞见女儿进来,摆了摆手,免了魏迦南的大礼。“月族使团今天入金陵,接待的事,本来已交给你舅家,只是……”

魏俞顿了顿,看了一旁的吕道先一眼,吕道先垂着头,却不看他。魏俞收回目光,喝了口茶,“他们的阿巫把女儿也带来了。月族无国无君,月人的首领被尊称为‘阿巫’,比对大穆礼法,阿巫应该就是他们的王,阿巫之女当是王姬身份。这次月族请封于穆,事关天下格局,你舅舅家没有贵女——温温,你便代朕去好好照顾这月姬。”

温温是魏迦南乳名,魏俞喊起来带上了几分温情,仿似是寻常父亲的要给自家女儿介绍玩伴一般。

魏迦南听到他的话,脸上扬起天真的笑意。“女儿盼着家里来个姐妹好久了,这下可好。”她又转头问吕道先,“是把月族的姐姐接进宫里,还是……?”

吕道先这才抬头,“月族众人俱在四夷馆里住着,等过了中元节,阿巫昌珐会在七月二十领众族人入宫觐见,参拜天子,然后是八月十五吉日,行封国大典。至于月姬,因只有她一个女眷,年纪又小,臣便将她单独安置在碧菡馆,由内子与王家的人一同陪着。”

“阿耶,那我应当是要去碧菡馆与这位姐姐同住几天才能尽主之谊,况且每日在宫里学女红,身上都闷出毛来,阿耶就许了温温这几天假吧。”魏迦南笑着接吕道先的话,皇帝沉吟了好一会,最终磨不过魏迦南,便应了下来。

“到了碧菡馆不许顽皮,不许老想着骑马弄剑,粗粗鲁鲁的——要记住你是我大穆的长公主。”

魏迦南故意娇滴滴地朝魏俞施了个福礼,“知道了,定会做个温婉娴静的大公主!”

魏俞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让她陪着自己吃完了茶点,才叫桐娘送她回去。一迈出天极殿,魏迦南脸上那份天真烂漫便收了起来。桐娘看她这样,咳了一下,低声提醒,“大家爱看公主笑,公主还是笑着的好。”

魏迦南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揉了揉笑僵了的脸颊,却不迈步离开。桐娘知她意,转身吩咐一名宫娥去取根羽毛来,魏迦南接过羽毛,脚尖一拐,绕到了天极殿的侧面,在廊下找到了一个漆金笼子。

笼里是魏俞养的一只鹩哥。

她端起一副顽皮态度,拿羽毛不住逗弄那雀儿,心里却在盘算。

——父亲要她去碧菡馆与月姬相好,是作何打算呢?

月族据地不属大穆的国土。

一百二十年前,这九州八荒都是大穆的。那时穆家天子坐长安,将天下分封为十余诸侯国,原本是一派升平。没想到的是,因大穆一向尚文,军镇边将受不住朝中打压,竟然勾结以匈奴为首的北方十个胡族谋逆作乱,数月之间便从北疆打到长安城下。

眼看着长安城就要被叛军踏破,当时的天子穆哀帝决定弃都出逃,许是天不佑大穆,就在哀帝离城后不久,就遭遇了禁军哗变,尚在睡梦中的哀帝死于士兵刀下。幸好当时的宰相南宫固临危不乱,带着几百私兵,护住皇后及十皇子拼死杀出,往江南逃去。

那时候,哀帝已立太子,却不是皇后所出。士兵哗变之夜,十几岁的太子与一名叫桓胤的大将正在后军巡防,突然听得前面喧声震天,心知不妙,想回大营援救,可无奈太子卫兵只有百来人,欲救无力,最终,桓胤敲晕痛哭不已、非要回去救人的太子,带着少量兵马朝燕州逃去。

就这样,天下一裂为三:中原腹地及广阔北疆被十个胡族割据霸占;穆太子到了燕地,建立起了北穆小朝廷,南宫固则带着宗室南渡,穆皇后所出的十皇子被南边几个诸侯拱立为帝,是以为南穆。

北穆与南穆同宗同源,但却比外族斗得更狠。北穆势弱,穆皇后当年不知下了多少道归朝令,着穆太子回朝,从此南北归一,再图复位中原。可那穆太子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这归朝令是催命符,不但拒不还朝,还倚重大将桓胤,大力扩充军备,十数年后,虽说手中只有三个镇,但兵力却强了不少。

反观南穆这边,因南穆帝君是南边五个诸侯国立起来的,外面看着强大,国事大权却不在皇室手里,五个诸侯国对北伐一事争论来争论去也没个共识,有些说该先打穆太子,有些则是不同意同室操戈,应该联合穆太子一同夺回中原才对……等人们回过神来,已过了十数年,天下三裂之势已经变得板上钉钉了。

没想到几十年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年北穆天子病重,太子因谋逆被杀,天子便想召戍守西北边疆的六皇子回京承继大统,没想到在北穆朝廷里掌握兵马大权的桓氏于此时发难,带兵杀入禁宫,囚禁了行将就木的北穆帝,逼他逊位给桓氏,又大肆诛杀北穆宗室,那尚在回京路上的六皇子从此便没了声息。有说他逃了,逃到十胡里去;也有说他向南穆归朝,在南穆庇佑下做了个闲散皇帝。更多的,是说他被桓氏秘密杀了,抛尸荒野。

至此,北穆易帜,桓氏称帝,改国号为燕。

和尚文的南穆不同,将领出身的燕帝十分重视兵力发展。他们很快便摆脱了被南边的威胁阴影,与南穆隔江对峙,又从十胡手里夺回了两个军镇,势力迅速从原本东北角的一个三镇小国,一跃成西至塑州,南至洛州,东达青州,北据安东府的大国。南穆这才如梦中惊醒,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北这个原本同宗同源的小国,变成了随时可以撕咬过来的豺狼。

如是者,又去了六十年。

这六十年里,处在十胡与燕国虎口下的南穆,亦不得不开始重视军力,奈何尚文之风早就刻进穆人筋骨,勋贵们不愿当武将,也没见老天爷赏个领军天才降在百姓中,几代大将熬尽心血,苦心经营几十年,也仅是能保国土安宁罢了,想要北伐,简直是痴人作梦。

要发展军队,除了要有人,便是要有兵刀武器。

当时天下,无论哪路军队,军刀皆是以铁打成,因此铁矿极为重要,关乎一国兴衰命脉。南穆无铁,一直靠诸侯们进贡,可用炼兵器之铁少之又少——三年前,南穆皇帝魏俞下令出兵月族,无他,因月族神山乃铁矿山,月人个个皆是冶铁高手,收了月族,无疑就是收了个兵刀库。

月人扛了三年,终于在一年前寡不敌众,被南穆军队攻入神山脚下。这是魏俞御驾亲征的战役,当他骑着他那纯白战马向月族神宫迈进时,月族首领与其家眷早就被他的士兵们押在神宫门前,跪迎他的到来。

这之后所发生的事,被天下说书人津津乐道地讲了一年。

有人说那天和风微醺,不是个杀天,合该不会有血光。也有人说,是月族之神庇佑,使一切发生了变化。

总之,魏俞在神宫前,看到了跪在地上,柔柔弱弱,眼中含泪的月姬。他或许是起了怜悯,又或者被月姬美色所感,没有人知道魏俞是怎么想的,但大家却看到了他是怎么做的——

赦月族,封月地为南穆属国,赐国号为伏,月族阿巫昌珐为伏国君!

天下讶然。

合着,打了三年,杀戮无数,就为了给人封个国君?

果然,美人可误国,亦可救国。

南穆帝君在几天后下了正式的诏书,但封国这件事却需择吉日,问过国师,将日子定在了一年后的八月,由昌珐带族人入穆请封。

昌珐是个聪明人,一年前因自己女儿被免了灭族之祸,还捞了个属国国君来当,这次入穆,当然要将女儿也带来。

入宫,封妃,获帝宠。

这看起来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魏迦南才不明白,父亲为何还要自己去接近月姬。

娶自己女儿的闺阁好友……这听起来会让名声好一点吗?

魏迦南眯起眼,她年纪还小,纵然在吕皇后离世后,为了在这乱世深宫保住幼弟与自己,瞬速成长……但有些事在这时,却还没那个见识参透。

她只读懂了父亲让她去月姬身边的心意,但这背后的因由究竟……她低头想了想,决定先不露声色。

桐娘立在她身后,看她一会儿笑着逗鸟,一会儿垂眸细思,也不作声。直到吕道先从天极殿里出来,她才上前轻声说,“殿下,公子吕出来了。”

原来吕道先虽然是国舅,但并无官职。

吕家是南边五大诸侯国之一的吴国,最势大。代代穆皇后几乎都是吴姬,吴国军队人数与南穆不相上下,为了制衡吴国,南穆朝廷规定吴国君的长子必须送往穆都当质子,吕道先便是这样的一个质子。

魏迦南将逗雀的羽毛交给跟在身边的小宫娥,甜甜地朝吕道先喊了句,“小舅!”

吕道先转头,看她站在雀笼下,而那鹩哥被逗得浑身毛都炸起——“怎么又顽皮了,被你父皇知道你又拿他的宝贝雀儿玩,定是一顿责罚。”

魏迦南嘻嘻笑着,伸手挽住吕道先的手臂。“明儿就要去见月族的姐姐了,都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呢……小舅快来和我说说,她脾性如何、喜欢什么,我好准备准备,也不失礼咱们家里。”

吕道先听她问这个,顿了顿,眼里温和的神色沉了下去。

他不说话,魏迦南便一味的摇他手臂闹着。吕道先一只手被她拽在手里,边闹边走,渐渐的远离了天极殿。

吕道先这才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见连天极殿的守卫都看不见了,身旁除了跟着魏迦南伺候的人与桐娘,没了别个,便凉凉地开口。

“那种一看便知是会祸国殃民的女人,你少贴心思上去,做个样子就好。”他摸了摸魏迦南的头,“大穆皇后只能出在吕家,长公主殿下是知道的。”

魏迦南既懵懂又乖巧的仰着头,看着自家小舅。

二人便这么对视了一瞬,魏迦南笑得更乖了,“小舅放心,温温当然是知道的。”

吕道先这才放了心,转身离开。魏迦南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小舅离去的背影逐渐远离。

“桐娘,我去了碧菡馆,渔卿当如何?”

桐娘上前,温柔地将魏迦南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好,“当然是抱进我的寝殿,由我来亲自照看了,你放心。”

魏迦南抬头看着桐娘,与方才的乖巧幼稚不同,此时她的眼神英气凛冽,锐利锋芒——正是一国长公主的气势。

“嗯,放心。”

桐娘迎着她的目光,许下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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