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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晚》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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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翩若惊鸿。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杜甫《登楼》

苏千宁跟随连渊来到了惊鸿山庄。

惊鸿山庄隐于高山流水之间,朵朵白云点缀在水洗一般透彻的蓝天,重岩叠嶂的山林郁郁葱葱,偶有走兽发出动人心魄的嘶吼。蜿蜒在山间的几条溪流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出粼粼的波光,遥远看去,像是几条散落的银色丝带,错落有致。

清澈见底的溪水下铺着一层又一层的鹅卵石,不时有鱼摆着鱼尾惬意自在地游过。也会有不知名的飞禽在天空高低盘旋,留下一两声呕哑嘲哳的鸣叫声,在水面投下一两道转瞬即逝的暗影,不知疲倦地飞向远方。

春天,这里生机盎然,鸟语花香;夏天,这里绿树成荫,凉风习习;秋天,这里金风送爽,雁过留声;冬天,这里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连渊牵着她的手走到绿林深处,飘渺的山雾缓缓散开,露出了巍峨的屋宇。

一座石桥直通到山庄门口,石桥下流淌着汩汩河水,桥前小路两旁栽满了美艳绝伦的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

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孩儿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处世外桃源。

连渊带她穿过凤凰木,走过烟雨桥,站在这处碧瓦朱甍之下。

她扬起脸,看见匾额上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惊鸿山庄。

连渊宽厚温暖的大手抚在她头顶,“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

有了家,自然有了家人。

四个白衣的少年从大到小、从高到矮、井然有序地站在她面前,最大的那一个今年也不过十二三岁。

小孩儿对这四个像楼梯一样排列的少年充满了好奇,却不敢开口说话,只躲在连渊身后探着小脑袋忸怩地瞧着他们。

四个小少年对小孩儿的好奇与身高成反比,看着她的眼睛一个赛一个惊奇。

连渊将她从身后扯出来,从左到右言简意赅地介绍道:“云亭、云筝、云泽、云决,以后他们都是你的哥哥。”

小孩儿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与她年纪相仿的、四人中最小的云决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一步左瞅瞅她右看看她,像是研究什么稀世珍宝,最后欢喜地一拍小胖手,“是个妹妹呀!”

连渊心说你才看出来,面上却带着四月春风般的笑,“是啊,以后你们要好好照顾妹妹,让着妹妹。”

小云决是个小胖子,圆滚滚的可爱中透着机灵,这会儿却傻兮兮地沉浸在“来的是个妹妹而不是弟弟”的喜悦之中。

老三云泽看上去比老四云决年长一些,也有些手痒,摸摸小孩儿的头发又掐掐小孩儿的脸蛋,小孩儿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他半晌后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又放回自己面皮上搓了搓,然后说:“手感跟我们也差不多嘛!”

连渊:“……”

老二云筝又比老三云泽要长上一两岁,难得不像旁边那俩那么不稳重,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小大人,一直在旁温柔秀气地瞧着她。

小孩儿对这个小哥哥最有好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偶尔两人的视线相遇,这个哥哥便对她笑一笑,露出洁白可爱的小虎牙,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里面盛满了温雅和煦。

于是小孩儿对他更有好感了。

场面简直其乐融融,五人仿佛正享天伦之乐,难为一旁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老大云亭。

少年云亭完全没有加入他们的想法,他来的最早,从云筝开始,这样的场面已经是第四次,完全让他提不起兴致。他只冷眼看着,苍白的面孔上瞧不出一丝情绪,偶尔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地咳嗽两声,背脊挺得笔直,脑子里却默背着今早刚记的一首词。

瑞霭非烟,小春良月,翠开五月阶蓂。

补陀现相,今日庆生辰。

江夏流芳秀国,芝兰茂,世袭簪缨。

天恩厚,金花屡锡,偕老共卿卿。

呃……偕老共卿卿后面是什么来着……云亭绞尽脑汁地回想着。

偕老共卿卿、偕老共卿卿……

云泽将小孩儿的脸搓出个猪鼻子,玩得不亦乐乎,好半天才想起来问连渊:“师父,妹妹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想报上大名,无奈嘴在别人手里,开不了口。

“原是叫苏千宁的,既然入了我惊鸿山庄,当然随你们一样从连从云,”连渊略一思索,“以后就叫云宁吧。”

一旁充当背景的云亭听到此处,终于放弃背书,开口说话了:“不如叫云卿。”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像细流涓涓而来。

“云卿,云卿……”连渊低声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然后拍板决定,“好,就叫云卿。”

小孩儿的眼睛也在别人手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刚刚为她取了名字的羸弱少年。

云卿做了一个梦,也许并不能说是梦,因为这就在几天前真实发生过了。

漆黑得像狼的眼眸一般的深夜,浓郁得令人头晕目眩的血腥味。

她在睡梦中听见凄厉绝望的杀戮与哭喊声,睁开眼,却见苏千尘慌张地进来。苏千尘捂住她的嘴,小声在她耳边道:“有坏人闯进来了,爹爹娘亲和奶妈都死了,我们要逃出去。”

她很惊讶,不是惊讶那些前一刻还鲜活生动的人转眼间就死了,而是惊讶于并不比她大多少的苏千尘如此境况下竟临危不乱,清醒沉稳。

苏千尘拉着她往外跑,跑出了房间,跑出了院子。一路上都是横陈的尸体,从不拿正眼看她的苏氏夫妇、动辄打骂她的奶妈、惯会仗势欺辱她的下人家丁......眨眼之间她心底深恨的人都这样死在她面前。

想起往日的屈辱,再看看他们如今的下场,她简直想坏心眼地拍手称快。

可是苏千尘汹涌的眼泪飞溅到她脸上,那温度几乎将她灼伤。苏千尘的牙齿都打着颤,她只能一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一边不无怅然地想,也许他们不曾善待她,但是他们至少将这样一个无亲无故的她抚养至今。

苏千尘拉着她跑了很久很久,夜深人静的巷子里,两个半大的孩子像是误入了诡异的迷宫,无处不在的黑暗包围了他们,无处不在的恐惧袭击了他们。除了两双凌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这令人恐慌的夜死气沉沉。

但是很快,他们听见了另一双脚步声,仿佛胜券在握般地靠近他们。

他们停了下来,冷漠的月光将苏千尘脸上的泪渍照得尤其悲哀,他茫然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所有人都说将来会成为自己妻子的小女孩。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遭受灭门之灾,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保护这个自己从小就想保护的人,不明白为什么恐慌与悲哀来的这么突然。

然而她并不能给他答案。

她瘦小的手指紧紧拽住他的染了血的衣袖,就像每一次那些刚刚成为亡灵的人欺负她时,他会把她护在身后,而她会不安又依赖地抓住他的衣袖。

他的目光移到她的手上,随后缓缓镇定下来。

他把她藏到胡同底那堆稻草里,稻草多而盛,掩住一个小孩儿丝毫不成问题。

他的小手捧着她的小脸,声音里透着不符年纪的坚定,“无论听见什么声音,躲在这里不要出来。如果天亮之前我没回来,你就逃,逃得越远越好。”

他起身,想往外走,她似有所感,攥着他袖子的手死死不松开,眼里终于泛起泪水。

他竟然露出一丝笑,“好孩子,好好活下去,好好长大,好好等我变成这世上最好的男儿回来娶你。”

他使劲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向胡同外,决绝地、不回头地、飞奔而去。

他在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胡同里走到尽头,她死命瞪大眼睛凝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直到泪水终于将她的双眼模糊到不能视物。

她听见先前令他们畏惧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远,离他越来越近。

她压抑不住哭声,狠狠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血腥味弥漫整个口腔都不肯松口。

苏千宁在稻草里等到天亮,苏千尘没有回来。

苏千宁在稻草里三天三夜,苏千尘没有回来。

云卿在噩梦里被摇醒,睁开眼看见平淡如画的云亭。

她的眼角有些许湿意,牙关还紧紧咬着,天虽已经亮了,她的心却还是像那天天亮等不到回来的人那样沉。

她不在邋遢干燥的稻草堆里,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

云亭瞥了她一眼,并不同她说什么话,拧干浸在温水里的汗巾给她擦脸,一下一下,细致专注。

少年细长的手指偶尔刮过她的脸颊,冰冰凉凉的,让她紧绷的牙龈放松下来。

云亭给她带来几件孩童的衣裙,竟也都是白色的,乍看之下没有什么分别。

她就随手拿了一件套上了,然后乖乖坐在梳妆台前,从镜子里看着云亭给自己梳头发。

少年的手跟脸一样好看,干净白皙,可是做不大来这种细活儿,指尖的动作生疏又僵硬,一会儿发髻没有绑好自己掉下来了,一会儿两股发丝缠在一起打结了,急得一贯无甚表情的云亭也变了脸色——他宁愿去厨房帮赵大娘砍两捆柴。

手忙脚乱好一阵,包子发髻终于梳出来,只是不大对称,左边的包子拳头大小,右边的包子汤圆大小。

然而云亭已经很满意,看着自己的杰作,这惜字如金的人终于开口对云卿说了今天第一句话:“真像年画里的福娃娃。”

云卿“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傲娇道:“福娃娃长得丑,我可比福娃娃好看多了。”

云亭牵着她的手往后山去,这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云亭素来沉默寡言,云卿也不是多热络聒噪的人,两人皆不言不语的,安静地走完了这一程路。

后山上连渊和云筝、云泽、云决已到齐,他们面前,是一座坟墓。

爱妻连门龙氏之墓。

云亭站在云筝左侧,眼观鼻鼻观心地扮演好最高的那一级阶梯。

云卿让连渊拉着跪在墓前行了个大礼,这个礼行得不情不愿,四个大的都还站着呢,为什么独叫她跪下,欺负她新来的不成?

连渊注视着她行完礼,看着墓碑静静地笑了,笑容里有晴有雨,有风有雪,都深邃得叫人看不透。他说:“毂则异室,死则同穴。待我百年之后,望尔念我一场教养,将我与妻子在此处合葬。”

云亭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他眨眼的动作,一扇一扇,像蝴蝶的翅膀。

连渊话说得晦涩,云卿发育不良的小脑袋未能消化下来,她握住连渊垂下来的白得令人心惊的一缕发丝,问道:“师父,你的头发怎么白得像雪一样啊?”

这个问题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想问了,哪怕一个耄耋老者都不至于如此光景,何况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找不到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

连渊也学她的样子捋起一丝白发看了看,道:“这些不是别的,都是悔痛,都是报应。”

云卿又不懂了,这些明明就是白发呀,怎么是悔痛、是报应呢?

连渊见她迷惑地睁着眼睛,伸手抚着她脑袋上让人啼笑皆非的发髻,道:“这世上的人千千万,好人千千万,坏人千千万,惊才绝艳千千万,凡俗平庸又千千万。阿卿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那自然是出挑的人啊,这世上的凡夫俗子何其多,哪一个又真正地甘于平庸,没有出人头地的愿望?

所以请原谅她稚子无知,她当机立断道:“我想成为一个文要举世无双,武能出神入化的人!”

云决第一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云卿察觉到,立刻回头瞪了他一眼,心里默默念道:死胖子站在几个翩翩少年里坏了景致不说,居然还敢嘲笑我!

其实也不能怪云决笑场,同样的话连渊也问过他,他当时也颇为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出一番雄心壮志:他要成为文成武就的大人物,娶得最美丽贤淑的姑娘。可连渊却笑着泼了他一盆冷水:依为师之见,老四若是将这一身肥肉瘦下来,那就是比达成什么志向都厉害的要紧事。

这话太毒,云泽听了笑岔了气,云筝背过身去肩膀直抖,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云亭脸上都浮出灿烂笑意。

云决被羞辱得几天吃不下饭,痛定思痛,下了大决心要减肥,甩掉一身肥肉,像三个哥哥一般做一个削瘦挺拔的少年。

斗志昂扬了几天,云泽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把云决魂牵梦萦的水晶肘子端到他面前,他一个没把持住,一边啃着这人间至美的肘子,一边暗暗发誓绝对绝对只破这一回例。

然而此后次次没有把持住。

如今风水轮流转,他成了作壁上观的看客,虽然是个顶可爱乖巧的小妹妹,他也暗自希望师父说出一两句打击人的话来,让他也乐一乐。

连渊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好似他生来便长了一张这样带着笑的脸。他看着云卿,道:“既是如此,我愿倾我之力,达你所愿。”

云决肉嘟嘟的俩下巴都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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