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主任走了以后，会场的空气仿佛自由了。

陈正站起来，张开双臂，做了几个扩胸动作，然后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墙角的郑斌说：“好了，别傻站着了。”然后又对冯厅长和吴副厅长说：“刚才忙着汇报，饭也没吃饱。一起去喝点小酒，聊一聊。”

冯厅长说：“我和老吴刚才也没有吃好。可现在到哪儿去呢？都九点钟了，餐馆都关门了。”

“到我们招待所去。”陈正随即给招待所打了电话。

大里山铁矿在玫瑰市景云路建有一个招待所，一是负责矿上与省里有关部门的联络，再就是方便矿上来来往往人员的食宿。

当他们到招待所时，食堂已经准备好了满满的一桌菜，还有酒。

喝了一点酒，身上暖和了，话也多了。

陈正说：“冯厅长，不管有多少道理，多少牢骚，上级的指示我们还是要执行的。请你放心。”

“理解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们几十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我怎么会不放心。”

郑斌没有那么多感慨，他是第一次来招待所，他觉得招待所的菜很好吃，尤其是那个卤牛肉，麻辣鲜香，很对他的口味，不觉多吃了一些。

陈正看见了就问：“郑斌，你很喜欢这个卤牛肉？”

郑斌有些不好意思，以为是自己的吃相不好，惹的领导好笑，只好说：“这个牛肉是真的好吃。”

“等会儿叫王所长给你包一些带回去吃。”

郑斌这才知道陈正是在关心他，忙说：“不用，不用。”

吴副厅长打趣道：“郑斌，矿长白送给你还不要？”

郑斌只好解释：“我把牛肉带到矿上去，都被他们给抢走了，我根本吃不到嘴。”郑斌说的“他们”就是他在矿上的那些朋友，有井下的，也有坐办公室的。

几个领导都笑起来。笑过后，陈正说：“郑斌，现在上级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就要执行。不管你有多少意见，都到此为止。”

陈正的意思，就是告诫郑斌不要把这些事传到矿上去。郑斌马上说：“陈矿长，我知道分寸。”

正好王所长进来，陈正告诉王所长给郑斌包点卤牛肉。王所长答应了，招手叫郑斌跟他一起去厨房拿。

郑斌走后，吴副厅长对冯厅长说：“厅长，你不是缺个秘书吗？我看郑斌很合适。”

冯厅长哈哈笑：“老吴啊，你这是要拿刀子剜老陈的心头肉啊。”

陈正严肃起脸：“郑斌的事，你们想都不要想。”

外商肯定是知道了我国政府有关方面的态度，他们的谈判团没有跟大里山铁矿打招呼，就回国了。

大里山铁矿被吊在了半空中，原来说只是放弃惩罚性赔偿，现在连补偿性的赔偿都没有着落了。

外商根本不来谈判，连一个电话也没有，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大里山铁矿还有一个很具体的问题，就是那套进口设备。当时为了查找总控系统的原因，设备停下来了。现在要设备重新运转就牵涉到一个问题，那个外商恶意设置的装置怎么处理，是拆还是不拆？

大里山铁矿征询省高院的意见。省高院表示，从官司的角度看，最好保持原样以作为证据。但是不拆，那套设备的生产能力就只能达到50－60%。

现在已经接近年底了，虽说矿上完成今年的计划不成问题，但矿上还想多生产一些。

这两年国企改革，像大里山铁矿这样的大型国企，国家给了一项政策：超产留成。意思是企业在完成上级下达的指令性生产计划以后，可以多生产一些。

这个超产的部分可以以市场价格在市场上进行销售。销售利润可以留在企业，用做企业的发展资金。

这是国企从计划经济的单轨制，转向大部分计划经济、小部分市场经济的双轨制。这是国企改革迈出的重要一步。

那个超产部分的销售利润，文件上说是用于企业发展资金。实际上，没有哪一家国企用于企业发展，而是全部用于职工福利。

大里山铁矿每人每个月有10元的奖金，就是用的这笔钱。

当然了，搞职工福利也可以说是一种发展，发展人力资源。

陈正只好指示四号井启动那套进口设备，有点生产总比没有要好。陈正希望能多有点钱，让职工过一个鸡鸭鱼肉的春节。

郑斌从省城回来以后，就没有看到他有什么笑脸。他在总工室也没有具体的工作。进口设备启动以后，他就到四号井去，坐在那里看着运转的设备发呆。

几天后，他想通了。他决定要写一封信，给外交部钱部长写一封信。

信的第一部分，介绍了那家外商企业恶意在设备上另外安装一个装置，以及他们发现这个装置的过程。并附上了那个装置的照片。

信的第二部分，讲了省外办传达的外交部的指示，以及他们的不理解。

信的第三部分，讲他们大里山铁矿目前的处境。施害人逍遥法外，受害者反而孤立无助。

信的最后，郑斌写到，

尊敬的钱部长，

我想了一万遍，我又问了自己一万遍，我们要求这家外商企业给付惩罚性赔偿有错吗？我们维护本企业的经济利益有错吗？

我国有千千万万个企业。如果每个企业都维护自己本企业的经济利益，那么，千千万万个企业的经济利益，加起来不就是国家的经济利益吗？

我一直认为，企业的利益是国家利益的一部分，损害企业的利益就是损害了部分的国家利益，维护企业利益就是维护国家的利益。整体和个体怎么能切割得开。

我们一再强调，这次不是普通的设备质量问题，而是这家外企的恶意所为。就是利用技术优势进行的经济诈骗。

我们要求惩罚性赔偿是对这家外企的主观恶意的惩戒。同时也是警告其他那些有非法行为的外商，告诫他们，不要妄想在我国为所欲为。

我相信，大里山铁矿的事情不是孤案。

现在，我们矿上的领导很无奈，说上级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可是我想，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为什么不能让我们理解了再执行呢？

我们是国营企业，理应为国家承担责任，做出牺牲。但上级是不是可以跟我们说明白，为什么要我们做出牺牲?

这样，我们矿领导就可以跟职工们说，我们是因为什么什么原因，为国家做出了牺牲。我们矿上的职工也会有自豪感。

不能像现在，因为那个国家的外交官说了几句不负责任的话，就要我们做出牺牲。那我忍不住就要问，我们做出的这个牺牲是为了谁？是为我们，还是为他们！

尊敬的钱部长，

外商的那个装置是我发现的，惩罚性赔偿也是我提出来的，我参与了这个事情的全过程。我们与外商的谈判，再有一两天就可以达成协议了。可是外交部门的指示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我是当事人，我跟您说实话，我心有不甘，心有不平。所以我给您写了这封信，想跟您说说心里话。

信写完了，郑斌又碰到一个现实的问题，信怎么寄呢？如果通过邮局寄，根本就到不了钱部长的手里，早被中间的各个环节过滤掉了。

只有通过政府的公文交换系统，才有可能送达钱部长的办公桌上。

郑斌只有求助于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