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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商歌》6.第六章 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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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辚辚。

去浮山时疾风骤雨,回曲沃时却是雨过天晴。在回来的行程中,赵家老爷舍了自己的车马不坐,却要跟邓磊挤一辆车,一路上高谈阔论——他虽然是个商人,却上过几天私塾,懂得几句四书五经、时文八股,他又讨好着邓磊,所以故意跟他谈这些。

邓磊是因为守孝才误了科举,虽连秀才功名都还没有,却是北地举人的才学,赵家老爷那些话一入耳朵他就知道是附庸风雅而已,但这时得指着对方买自己的书,也就陪着他笑,陪着他谈。

两人各怀心思,互相委蛇,这个说:“若是此番父亲得救,晚辈定必携家中弟妹,到浮山县向赵伯父致谢。”

那个说:“贤侄不必客气。某与你相谈甚欢,亦是欣赏你的才情,愿有一日能见贤侄你金科题名,跃登龙榜,某必为你大开宴席,广告亲友。”

不知道的人听了必觉得二人惺惺相惜,引为忘年之交。邓磊心里头却难过极了,心想俗语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果然是真的,自己就是被钱给难住了,这才要来给这个外表文雅实际上却满腹铜臭的大胖子凑趣。换了邓志还没落难的时候,他何曾如此?何须如此!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不料才刚过了曲沃的县城门,行车突然缓了下来。

“何事?”赵老爷半靠在车中,隔着车帘问了一句。

车夫回答很是爽利:“回禀老爷,前头很是热闹,路被堵了。”

邓磊挑开车帘,侧首张望:略带阴沉的天空下,人群把曲沃县衙门口围了个满满当当。

行人如流水一般,被赵家马车破开又聚合,向着县衙门口缓慢地挪动。

有人说:“我们曲沃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又有人说:“热闹是热闹,可不一定是好事。”

邓磊心想:“怕不是有什么新的公告皇榜,才让民众在县衙前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是这些现在邓磊都不放在心上,他心心念念带着赵老爷,回家把那些宋版书点清算好,到时候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他催促着车夫:“你调转车头,在第一个路口处右拐,剩下的路我带你走,我们不等了。”

在邓磊的带领下,赵家的马车在曲沃县城里算是绕了一圈,多费了许多工夫,这才回到了邓家的巷口。

邓磊道:“请赵伯父在此稍候,晚辈家中遇事凌乱,等我打点一番,再邀请赵伯父入门。”

赵老爷却十分热心:“不妨,不妨,我与贤侄你一同进去,也好早些点算清楚,救你父亲。”

邓磊在前领路,然而走近家门口之时,他却错愕不已。

仅仅离开家三天而已,邓家门口却和往日的清洁整齐截然不同,地面上居然满是菜叶碎石,偶然间还能看见不少污秽垃圾别泼在门口。

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邓磊不由转头看向四周,却发现邓家大门紧闭。而在大门口正对的街边,一群衣衫不整的流氓地痞蹲在那边,正望着自己这边嬉笑不已。

叩叩叩。

邓磊上前先去扣门,每扣一声心里就是一紧,这里数日前还是他的家,可现在还是么?自然从邓家老太太撵出来,这道门户不知怎么的,仿佛就变得陌生了。

“滚开!我家……你们,你们,别再来了!”一个娇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听那声音分明是自家小妹邓淼。

邓磊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家里对自己如此生气,连门都不让进了。他锁紧眉头,想着怎么跟赵老爷解释。可是越想越不对劲,邓淼的声音里分明带着恐惧之意。

“淼儿?是我,我是大哥。”邓磊试着喊了一句。

邓磊说完了,就听见门后有“吱呀吱呀”慢慢拖过重物的声音,约莫拖开三、四件重物以后,有“嘶呼”地拉开了门闩。

邓磊才终于见到了三日没见的妹妹。

“大哥!”邓淼看清了是邓磊以后,一下扑到了邓磊的怀里。

邓磊拍着邓淼的背还没说话,旁边的地痞流氓却起了哄。

“这里这么多哥哥,你喊的哪一个哥哥呀?”

“好妹妹,这么快就叫上哥哥啦?等你被卖到了凤鸣苑,哥哥一定好好疼你。”

邓淼身段都还没抽条,少不更事,以前也很少受过欺负,一听这些流氓话,那泪珠马上就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邓磊作为家中长子,平时对邓淼也是多有呵护,此时怎能忍得妹妹被人言语侮辱,怒骂呵斥:“哪里来的无赖,竟来我们邓家门口撒野?快滚!”

几个流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还嘴道:“老子又没站在你邓家的地上,我就不走!等过两天你妹子被卖到凤鸣苑,到时候我偏要去梳笼她,听她叫一万声好哥哥。明日债期一到,可就轮不到你说话了!”

“什么债期?”邓磊大惊。

邓淼听闻,拼命的扯着邓磊的衣袖,一脸惧怕地道:“哥哥,我们先进去好不好?”

“好,我们进去。”邓磊安抚好邓淼,再对着地痞流氓怒目相向,出言呵斥,“滚!”

众地痞依然嬉闹不已。

邓磊只能推着邓淼,又引着赵老爷主仆走来了。赵老爷见邓家如今实在不成样子,就对自己的随从说:“打发他们走。”

邓磊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回来过了,此刻回家,先问妹子道:“淼儿,祖母呢?她老人家气消了吗?”

邓淼的眼泪才刚止住一些,被邓磊这么一问,又开始泪流不止,用手指着房间道:“祖母她躺着呢。”

邓磊给赵老爷施礼:“赵伯父见谅,小子失礼了,请赵伯父在此稍候。”不等赵伯父回答,他先一步就走进了老太太的房间里。

只见老太太侧躺在床上,浑身萦绕着散不去的药气,蜡黄的脸上皱纹一条接着一条地聚拢起来,眼里满满的都是眼屎,每一下呼气还伴着一声哼哼,有气无力。现在哪怕邓磊叫她都没有反应,更别说要怎么怒骂邓磊,把邓磊赶出家门去。

“祖母?”邓磊轻轻叫了一声,他看见老太太的眼皮动了,却始终没有抬起来,没有看见他,也没有更多的回应。

邓磊心里一阵揪痛,三天前他出门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可为何出了一趟门回来就这样了呢?

邓磊想要到外头去问问邓淼,却听见邓淼大喊一声:“哎呀!糊啦!”

顾不得老太太,邓磊又赶到厨房去。在邓淼的前方,整整齐齐地排着三个小瓦炉,瓦炉上的每一个药罐子都在往外“噗噗”冒着烟。在药罐子旁边的灶台上,居然还有一个硕大的炖盅,炖盅下的水也在沸腾着。

“怎么煎这么多药?再说这事如何轮到你做,福伯呢?你二哥呢?”邓磊问道。

邓志虽然清贫,毕竟是官宦人家,还是有几个仆人的,家道败落之后,也还有一个忠仆福伯不离不弃。

邓淼指着三个小瓦炉,从左到右逐个点:“头一个是给奶奶的,中间的是给父亲的,最末一个是给二哥的,灶上的炖盅里的是碎参须炖鸡,给奶奶、父亲和二哥补补身子。福伯去给奶奶抓药了。”

这话听得邓磊一头雾水:“父亲在牢里受了苦,奶奶如今病着,煮点药补着是应当的。可好好的怎么又要给阿森熬药?”

这一问,邓淼的眼泪再一次有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下,说话哭声也大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二哥没跟我说。可是,父亲本来是明日开枷,那县令却突然提到了今日,奶奶听到消息,一下没撑住,就病倒了。”

邓磊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的心再一次如乱麻一样纠结了起来,如被重锤冲击,之前找到赵老爷来买书的那种欣喜荡然无存,甚至还加倍地反噬。

眼下老太太气急攻心倒下了,父亲和弟弟还在县衙门前被枷着跪着,邓淼方寸大乱,还能够担得起这个家的就只有他邓磊一人了。邓磊收了收心神,强压着自己的慌乱,问道:“阿森呢?他也病倒了?”

“那倒没有。”邓淼的回答,让邓磊松了一口气。可邓小妹接下来又说,“二哥和父亲一起跪在衙门口,福伯让我把药先准备好。说定然用得上。”

邓磊心头一凛:原来如此!

回忆起自己刚刚绕路时,衙门口那些围度的人群,原来并非在看什么皇榜公告,而是在看他父亲和二弟的热闹!

邓磊只觉得手足一阵冰冷,呼吸都不畅顺了。

“邓贤侄且去自忙,某便不多打扰了。方才来时我见附近有家客栈,我自去投宿。”赵老爷看出邓家忙乱,自己继续留着反而彼此尴尬,“等邓贤侄有消息,再来寻我不迟。”

“好。”邓磊随口答了一句。

他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安抚邓淼,自己转身就跑了出去,他闷头向县衙冲去,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邓家的消息就像一团重重的铁块,狠狠地堵在邓磊的胸口。可他告诉自己,现在邓家只能靠他邓磊了,自己是邓家的顶梁柱,救父援弟的责任全在自己的肩膀上。

也就是这一口气,邓磊才能够勉强支持着自己。

他不顾一切地,甚至连读书人的斯文也顾不得了,用尽自己平生的力气狂奔。

“让开、让开、让开!”

他跑到衙门前,连推带搡,用力推开自己眼前的人群,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弟弟。

——————

枷刑乃是极酷烈的一种刑罚,用大枷套在犯人的脖子上,一般分为十几斤、二十几斤、三十几斤三个级别,套在脖子上导致犯人身体不得不前倾,后颈承重在风吹日晒中耗尽力气,最后能痛苦绝望到人恨不得引刀一快。

这时三十斤的重枷把邓御史压得跪倒在地。他原本是站着,累得受不了变成了跪着,再后来不得不向前趴着,一条老腰使不上劲,在止不住地打颤,虽是阴天,但是邓御史依然累得满头是汗,双目迷离。虽然他还是很想维持自己读书人的风度,可一副重枷剥夺了他的尊严。

邓御史脸上的皱纹都变深了。

邓磊忍不住高喊了一声:“父亲!阿森!”就向着他们扑了过去。

衙役伸手出来阻拦,邓磊喝道:“滚开!”

结果却被衙役伸手推开了:“你才滚!”

他忘了自己已经不是清流御史的公子哥了,人没了权势,也就没了气势。

邓御史已经被枷得喘不过气来,邓磊来了他也不能做什么反应,留着所有的力气与自己的身体抗争。

旁边跪着的邓森本来神色也算坚毅,但是看见邓磊一来,邓森就撑不住了。他扑过去抱住邓磊,似乎想跟邓磊抱头痛哭,随即又停住了,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啜泣着道:“大哥,我没脸见你了!我没脸啊!”

旁人看着无不为之动容,邓御史的清名早就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之中传了个遍,邓磊又是有名的读书种子,但凡有个人在县学中上过两天学,他的家人都必定会听过邓磊的名字。如此一个诗书之家,竟沦落到如此境地。

然而却没有人出头。

按理说,邓志乃是曲沃名宦,可他此刻遭受如此屈辱,本县父老竟然无人出面劝阻。

邓磊瞥见在邓御史跪倒的地方之前,有一摊湿润的泥,还传来一阵一阵的骚气——父亲竟然失禁了!

堂堂进士之身、御史之荣,竟然当街失禁!

士可杀,不可辱啊。

邓御史一介清流,纵使现在龙游浅水遭虾戏,也不当受此奇耻大辱。在京城,哪怕是张居正对死敌也断然不会这般羞辱!偏偏到了地方上,七品浊吏做事就全无下限了。

邓磊喉头一甜,几乎就要吐出血来。邓家何曾受过此等屈辱!狗官可杀!

他暴怒而起,抓住旁边衙役的衣领,怒吼道:“你!你对我爹做过什么?!”

邓磊的眼神几欲吃人。

但衙役却毫不在乎,落地凤凰不如鸡,没了官身的邓家子弟,他怕什么,冷笑一声推开邓磊,说道:“你想要做什么?殴打官差,你可是犯了大明律,要下监的。”

邓磊的拳头攥得通红:“奸猾小吏,你真当我邓家好欺吗!”

就在他扬手作势欲打时,“咚”、“咚”、“咚”!

三声鼓响从县衙里面传出。

另外一位年纪大些的衙役走过来,将两人扯开:“酉时到,今日收押,明日再枷。”

年轻些的衙役绕到邓御史的身后,架着邓御史的双臂就要把邓御史拖走。

邓御史被枷了一天,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而且膝盖早就在那止不住的颤抖中磨破了,被衙役们一拖,在地上拉出两条深红的血痕,宛如一头被打瘸了腿的老驴。

看到地上的血痕,邓森双眼泛红,他纵身朝着衙役们扑了过去,扯着衙役的裤管高喊道:“求求你们,先把枷开了吧,我阿大……他受不得的啊。”

“松开!”

衙役被邓森扯着走不动,正好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气,举起手上的水火棍毫不留情地打向邓森。

邓磊见状,丝毫不犹豫地扑到邓森的背上,把邓森护在自己的怀中。那没有留情留力的水火棍狠狠地拍打在邓磊的背上。

“噗!”

邓磊那一口积郁良久的淤血终于喷了出来,在县衙门前洒出一道刀劈斧砍似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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