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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第7章 再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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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澜和贾南风并坐于贾家的安车中,这车倒是不小,两位成年男子均坐得,可这少女体态的二人各自贴着自己一侧的车壁仍觉着逼仄局促,是两人的心离得远吧。

贾南风下颚微抬正襟端坐,双目漠然直视却无锁定之物;马车颠簸,垂下的车窗帘布随之翩然,一旁的卫澜则半倚着身侧的厢壁,透过这帘布与窗之间时隐时现的缝隙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二人无语,车中沉寂一片,唯听到车马前进的辘辘声。

倒也不是二人不想说话,只是无从开口。贾南风自然是放不下身段,已然都邀她同游,若是再主动开口,岂不是让她觉得自己是贪慕她那两个物件才向她示好。而卫澜,则是拿捏不准贾南风的心思,也不知此时她的沉默是怫是悦。

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这沉默带来的必然是尴尬。卫澜想了想,便收回望向窗外目光,偏头看着贾南风,含笑问道:

“昨日送姐姐的笔,姐姐可喜欢?”

贾南风斜睨了一眼卫澜,正寻思着要如何回应,便闻得车外的婢女一声惊呼,马儿嘶鸣,车轰然停止。这猛的一晃使贾南风措不及防地向前倾倒,卫澜伸臂下意识地扶了她一下,把她拉了回来。

贾南风坐正身姿轻瞟了一眼卫澜,未闻一声谢语,只见冷漠神情,好似这就是卫澜本该做的一样。二人的地位就在此瞬间划开。

只是这一个小小的无意识的举动,便将卫澜两年来的努力都否定了,对贾南风而言,她果真只是个附庸而已。

贾南风被婢女搀扶着,还未下了安车便厉声呵斥起车夫来,卫澜紧随其后也下了车。原来是对面相向驶来一辆马车,速度过快,惊吓到了贾车的马,两车都被迫停了下来。

许是听到了贾南风怨骂的声音,一位挺秀高颀的男子从对面的马车里走出来。

“惊吓到小姐车马,实在抱歉。”男子揖了揖向贾南风道歉。原本还怨愤十足的她顿时哑了声,眼见着面前这男子,眉清目朗,温文尔雅,一袭通透飘逸薄纱长衫随风而荡,一副丰神飘洒之态,使得她生生地把话又吞了回去。

“小姐无碍吧?是否受到惊吓?”贾南风痴痴地看着他出了神,顾不得言语了,男子见她如此又继续道:

“车夫驾车不当,冲撞了小姐,我向小姐道歉。”

贾南风猛地回过神来,却想不起他都说了些什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窘蹙得脸都变了颜色。

“无碍,中书郎不必放在心上。”卫澜走上前施礼道。

本欲为贾南风解围,可这话一出口,男子与贾南风同时向卫澜望去,一脸的愕然。

“这位小姐认识在下?”

“是,父亲卫瓘东征前,你曾来我家中拜访过他。”

卫澜怎会忘了那一日,若非那一日她怎会识得面前的中书郎张华和贾南风的父亲贾充,若不是那一日自己初露头角,贾充又如何会指名要她来陪贾南风练习书法……

泰始五年春,司马氏建晋仅四年之久,征战之路正是紧要之时,卫瓘极受皇帝倚重,封为东征大将军,并命他为青州刺史,督青州军事。临行前同僚宾客纷纷踏门拜访。

几位兄长皆同父在前庭迎客,只年仅十二岁的卫澜独留在院中。父亲为官好些年,四处征战,倒很少见有如此多的宾客同来拜访。想来这众人中说不定有她想见的那一个,于是她绕开婢女偷偷隐在前庭通向院后的侧门后,轻轻欠起竹帘,窥视着庭内。

这一眼望去,卫澜的目光就紧紧地锁在了一人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他侧身对着卫澜,阳光从他身后照入,看不真切面孔,却映出清晰轮廓。即陌生又熟悉的轮廓,被这氤氲日光勾勒出,恍若是前世那个苦苦追寻,却始终触摸不到的眷恋,跨过奈何桥畔,从黄泉彼岸带入了今生。

霎时间,一种莫名的忧伤与欢愉同时侵入卫澜内心最柔软的一方,她深深吸了口气,蓄了许久的一滴清泪便悄然落下,经红腮,过粉颊,有如在今生了了前世的薄缘一般,终坠入尘土。

一阵幽风从卫澜身后兀自吹起,带着门外的几叶花瓣翩然入庭,飘落在了他衣袖之上。他略显惊诧,两指轻轻拈起一叶,恬淡安详地低头看了看,便循着花瓣来处望了过去,卫澜与他蓦然瞧了个正着。

终于见到了他的模样,明朗俊逸,双眸深邃,剑眉入鬓却又蕴着几分温润。好亲切的一张面孔,但一定是没有见过,不然,不会忘记。

他先是一惊,随即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卫澜一时竟木然呆愣了住。恍若这便是她寻了几生几世的那个笑,有了它,人生便完满了。

此时的卫澜,心魂早已化作了漫天的花瓣,朝着他蹁跹而去。

“你怎么进来了?快回去!”

父亲的一声轻喝唤醒了卫澜,不知何时,她竟闯入了前庭。

听得卫瓘一言,众人的目光也落在了这个身着鹅黄小袄、紫粉百花褶裙的小姑娘身上。

卫澜环视一番,并未被父亲的斥责惊住,反而盈盈笑道:“兄长皆在,何故我不能来?”说罢,卫澜向兄长们瞥了一瞥。

“难不成因我是女儿?我倒觉得我并不差于他们。”

卫澜一语让满庭人哄然而笑。她淡淡地扫了一眼一旁的张华,他脸上依然绽着那柔和的笑容。

见女儿从容坦然,卫瓘无奈地笑了笑,对着众宾客摆了摆手道:

“小女自小被骄纵惯了,无知无畏,望各位见谅。”

“这般厉害的女子,以后选得何样的郎君配得上你呢?”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众人中传出。

这说话人身材较他人略短一些,故处在众人中不易显现,不过只需搭上一眼便是让人刊心刻骨,想忘都忘不得了。

只见他扩胸昂首地走出人群,气势很是威严,然则细细打量却是面露精明,眼烁狡黠,一副刁钻薄情之相。

本应是句打趣的玩笑戏语,怎奈他嘴角微动挑出一个轻蔑的笑,让这一句问语带了几丝谑意。

能在众人前摆出如此高人一等姿态的,也非开国功臣散骑将军贾充莫属了。卫澜找到她想见的人了……

这气势卫澜自然掂量得出轻重。不做应答有不敬之意,若是答他,这分明是在戏谑自己,有意给自己和父亲难堪。

“东方千余骑,婿必居上头。白马从骊驹,腰中鹿卢剑,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卫澜此言一出,凿实是让众人吃了一惊。贾充虽有戏谑之意,也不过想着用夫婿一题臊一臊这小女子,让她知羞而退。却没料到她不假思索地用了《陌上桑》里罗敷的话回了他,悠然自得,倒是给贾充来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哑言无以对。

惊诧过后一阵笑语,贾充见此无趣地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卫瓘,卫瓘只得陪着讪讪一笑,然内心却不禁为女儿慧心妙舌称赞。

“那么小姐觉得哪一位符合你这选婿的条件呢?”众人中又不知是哪一位补问了这样一句。又是一片寂然。

“如果是像这位先生便可啊。”卫澜想都未想指向了站在她身侧的张华。

张华一愕,与卫澜四目相对,望着眼前这个婉转不惊的小姑娘,竟不禁失声笑了。还是那个沁人心脾的笑。

“在下谢卫家小姐高看。”张华对着卫澜淡然施礼道。

这声音沉稳清澄,宛若一泉清流拂心而过,不留痕迹,却将心浸润。

卫澜不语,垂目颌首回礼。

“茂先无能,恐担不起美赞。卫家小姐夫婿必是品贤德高之人,在下不可企及。”

“先生气质儒雅,举止谦逊,也定是贤良之士。”

卫澜话一出口便悔意顿生,随着众人的哄笑哗然在庭内响起,她俯首而立,面晕浅春,女子娇羞态尽显。

这一语,不正是意为张华便可为己夫君了么。

“卫将军女儿果真不一般,慧眼识君子”,“果真张郎很合乎罗敷婿的标准呢”,“道是卫家千金中意张郎这般的人杰啊”……

众人评议纷纷,卫澜已是羞得双颊红透。

然张华却始终笑而不语,安宁沉着。

此刻的卫瓘更是窘促满颜,瞪视了卫澜一眼,一面遣她退出,一面转身向张华致歉。

“小女冒犯中书郎,请中书郎莫要见怪。”

“令千金高看,实乃幸事,将军何来歉意。”张华从容回礼道。“倒是将军您有此聪慧过人的爱女,想来远征也必定挂念吧。”

张华感叹道,便又下意识地望了望卫澜离开的方向。

一抹鹅黄映眼而入。婢女正掀起前庭侧门的竹帘待卫澜穿过,然而卫澜走到跟前却顿了顿,蓦然回首,二人又一次四目相对……

***

“原来是卫家小姐,在下眼拙没认出来。”

张华仔细地端详了一阵,果然是两年前那个伶俐的小姑娘。样貌倒是变化不大,可却脱了当年的稚气,身材高挑了许多,一双明眸似秋水般盈盈略带笑意地看着自己。那个身着鹅黄小袄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少女的模样了,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

“一直想向中书郎致歉,却始终是没有机会。”

“为何?”张华讶异地再次盯着眼前的少女。

“为那一次我在众宾客面前说出的话,对中书郎很是无礼,父亲事后责备了我。”忆起那日的情景,卫澜的头低得更深了,玉脂般白皙的脸颊透出红晕。

听了卫澜的话,张华放声笑了笑,爽朗清亮,若悠远山涧传来的淙淙流水,听得卫澜心中一颤。

“卫家小姐还记得此事?”

“毕竟对中书郎有所冒犯,不敢忘。”

“在下可丝毫不认为有任何冒犯之处,相反倒要谢卫家小姐高看在下,所以何来道歉一说呢?”

卫澜蓦然抬起头看了张华一眼,张华正朝着她微笑,这笑亦如两年前,陌生又熟悉,卫澜的心里豁然明亮起来,也展颜一笑。

“这般小事,果真不必耿耿于怀,若非小姐提起,我怕已将此事抛之脑后。”

“那就谢过中书郎。”

“不必如此,本就应是我向二位道歉,让二位受惊了。”

张华的一句话让卫澜心一紧,猛地想起了身侧的贾南风。怎就把她忘记了呢!偏头望去,贾南风的脸已然从刚见到张华时的微红霎时绿了起来,一个怨怒的眼神向自己投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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