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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迭而微》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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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夏知想,要不然给柏舟带点吃的,又不清楚他的口味,是随便买呢还是把他叫下来一起吃饭呢?身边的同学乌泱泱围着她,她站在人群里快速朝前走动,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鱼,穿梭在海洋里。

一大片鱼在自由地游动,无忧无虑,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即将进入鲸鱼的腹中。

她看见柏舟了。

柏舟站在校门口左边的位置,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挡住他的校服。柏舟是真的好看,在人群中,夏知一眼就看见了他,仿佛身边的一切人事物全部都是一种陪衬,衬托着这个男生,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美好呢。许多女孩子不住地看他,甚至于走远了还要回头微笑留情。可是柏舟置若罔闻,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注视。

柏舟也看到夏知了,抬起胳膊挥了挥手。夏知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身边的人都一动不动,只有她跟柏舟,只有她一步步走过去,走向那个人,走向她的未来。

柏舟是她的未来吗?

“你穿的好少,这里这么冷,你冷吗?”柏舟伸出手提了提夏知肩膀处的外套,看着薄,摸起来更薄。夏知侧头看到柏舟的手,大概是太冷的关系,冻得发白,没有血色。细长的手指看起来有些僵硬。

“我不冷,不信你看,你等了多久?”说完你看的夏知毫不避讳,伸手就攥住了柏舟的手。柏舟的手比她冰的多,看样子已经站了很久。她没等柏舟回答,顺势拉着他朝前走去:“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我下午很早就上课了,不快点时间不够。”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柏舟。自然也没有看到,柏舟的脸又红了。

柏舟的手是冰的,心却好像要烧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心跳得很快很快,密集得像大雨冲击地面,每一个角落都在一起发力,他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在校门口站了半个多小时的他手脚早就冻得麻木,一阵阵的冷风,他的脸也是僵硬的,这一刻从心里传达出来的火一样的感觉,和身体诚实的寒冷反应对他来了个里外夹击。

他难道真的快要死了吗?

一中一个年级两千多名学生,千多人这一刻都要吃饭。回家吃饭,校外餐馆吃饭,食堂吃饭,这些人将刚才半小时前还安静的街道瞬间挤满,满目所及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夏知一边拉着他快步往前走一边说:“我们学校中午吃饭像打仗一样,这里人太多了,每天中午吃饭时间又短,十二点放学,一点二十就要进班上午自习了,速度一定要快,迟到了要被班主任叫去谈话的。”

柏舟有些震惊。a城属于a省,全国出名的高考大省,人多分数线也高,毛坦厂中学就在离a城不远的地方,传说中的高考工厂,惨无人道的学习方法,他留意过相关新闻,那根本不是在学习,是在用机器一样的方式塑造学生,剥出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只会手动做题。他知道这个省的竞争激烈,可是没想到这么激烈。

他有点担心夏知,这里考出985太难了。

夏知指了指两个空位示意他过去,迅速跑到前台点餐,大概是他们俩都属于个高腿长动作快的类型,领先了不少抢饭选手,永和的队伍并没有排起多长。夏知回来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分钟之内,柏舟看到了他从来不敢想的场面。人一波一波不间断进来,餐厅所有的位置,楼上楼下全部满员,穿梭来穿梭去的服务生,门口还站着一位总管一样的人,大声喊着:“楼上没位子了,左边等一下,那边有人起来了,这边几位?”

点餐台的队伍歪歪扭扭排到了餐厅门口。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口大省的威力。这一切都是三分钟之内发生的,他简直以为自己穿越了,不对,是身边的人穿越了。夏知点的很保守,味道都很清淡,三个小菜两份米饭,还给他叫了一碗汤。

他其实并不饿,晕晕沉沉睡了一个好觉,现在除了冷,正是精神饱满。夏知的被窝是香的,他心想,女孩子被窝都有喷香水吗?那种淡淡的,悠长的,像是盛夏草木蒸腾的香气,又多了点绵长温柔,少了一些刺激。

夏知吃的很少很少,他看她只动了几口米饭,吃了几筷子菜,就没有再动的意思了。柏舟起身要了个小碗,把汤倒给夏知一点。夏知什么也没说,把碗拉过去,也没用勺子,也没有把碗端起来,就把嘴凑上去,低头慢慢喝汤。

他觉得这一刻的夏知像是进度被放慢至0.5倍速,眼皮有些耷拉着,好像很累的样子,刚才她明明还挺有力气,拉着他就走呢?这一刻的夏知跟刚才的夏知,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她虽然睡了一天,可是现在眼睛旁还有淡淡的黑眼圈,大概是她学校时间抓的太紧,夏知太累了。

她的皮肤也像是作息不好一样透着种病态,凌晨时在白色的灯光下透出种病态的苍白,这一刻在日光下又透出一种营养不良的黄来。头发随意地绑在脑后,一缕没有扎起来的头发还缩在衬衫里面。

他心里一惊,可是不再敢往别处想。

夏知的汤也只喝了一半。他飞快地扒完了饭,也没有强迫夏知再吃什么,问她:“还有多长时间上课?”夏知有些惊奇,抬头看他:“柏舟,现在是周五,你还有课的,我怎么迷糊了,都没有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怎么过来了?”

柏舟:“……”他以为夏知知道的,知道他为什么过来,可是她这一刻好像才反应过来,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叹了口气:“你下午上完课有晚自习吗?”夏知点点头。“你明天有课吗?”夏知还是点头,柏舟都快以为她是惯性了,又问了一句:“是明天,周,周有课吗?”夏知点头:“我们周有大半天自习,上午到下午四点,然后放假到周日的晚自习。”柏舟心里又为高考大省的奋斗精神点了个大大的赞。

夏知仿佛看出来他的疑惑,接着解释道:“我们这里是小城,本身a省竞争就很激烈,省南教育非常领先,学生水平很高,省北的高中也不是吃素的,加上毛坦厂这些复习机构年年产出大量学生挤兑二本线和一本线,我们小地方只好时间换水平,疯狂上课,抓紧时间,压制学生来稳定成绩。”

柏舟点点头,他知道高考大省学生压力大,可是没想到已经成了这样,几乎占用了学生所有的时间,夏知的晚自习上到夜里十点多,晚饭时间只有40分钟,几乎是刚好够抢个饭,吃完就要去上课,回来洗洗就该睡了的程度。

对比他早晨七八点钟上课,下午早早放学,连晚自习也没有的状态,他深深感谢自己的父母把他生在了f城。

他并不想回去,爸妈是几乎不进家的状态,也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明天就是周,现在已经赶不上下午的课了。倒不如留下来,陪夏知一起去看看医生。夏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是脑袋短路,还是想让他留下陪她,她说:“柏舟,我们明天是自习,并不上课的,我现在好点了,明天是可以请假的,我今天好好上课就行。”

夏知文不对题,话里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他硬是理解出了这样的意思:夏知说明天请假肯定是想跟我在一起!情不自禁在心里自恋了一把。

“这样的话,今晚跟你一起吃饭是来不及的,我昨天缺课今天肯定要补作业,我晚饭先不吃了,我把钥匙给你,你好好休息一下,现在我送你回去。”夏知依然低着头,有点点出神,似乎说话的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她的皮囊在说话,灵魂却好像不在了。

柏舟没有问,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默默无语并肩而行,似乎都在思索什么。

北方的初冬,温度对于柏舟这样一个南方人来说已经算是难以忍受了。即使刚吃完饭,胃里是暖的,可是周身接触的空气又是寒冷的,让他觉得难受。习惯让他很难驼背缩脖,打着抖走路,就只好把手深深插进外套兜里,贴近自己的肚皮,想汲取那么点温暖。

他头顶的天是灰白的,不是南方那种湛蓝的天空。

他学校离山不远,晴天一眼望去是纯粹的蓝天白云衬着四季常青的山峰,雨天的天空则是灰暗的,丝一样的雨坠上大地,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山峰的棱角,生出点凄凉的温柔。

他突然想起来夏知的房间,也是那种灰蒙蒙的感觉,带着点凄凉的温柔。

夏知送他到楼下就走了,他很想问一下,要是夏知母亲过来了看到她房间里多了个男生会不会打死她。可是夏知像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样。

他哆嗦着上了楼,进了屋子才感觉到有点暖意,活了过来。他把手拿出来搓了搓,实在是太无聊了。他手机也没带来,也不知道干什么,一个男生待在女生房间里,他出人意料的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夏知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间,没什么粉色蓝色那种洋溢着小女生情怀的东西,床和柜子都是米白色的,白色的地砖,灰色的格子床单被套,沙发也是浅灰色的。他的房间都比这间屋子色彩浓厚。他认真看了一下,夏知这里很干净,不需要打扫。

他皱起了眉头。

夏知的镜子放在门边,旁边一个小小的架子,上面乱七八糟扔着梳子和两根皮筋,他觉得那片地是黑色的。走近一看,他的眼睛一下睁大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男性,他不是特别爱打扮,整日留着个寸头。对女生的掉头发,他唯一的了解就是前桌的头发偶尔也会掉一根,在她来问题目的时候,他都是用纸巾捡起来扔掉,心里不住鄙视前桌。

可夏知这个,几乎像是恐怖片现场,一片黑全是夏知的头发,黑漆漆缠绕在一起,在地上摊开一大片,这么多的头发,他觉得这已经不是正常的自然脱落了。

他蹲下去,没有用纸巾,直接用手捡起来,抓起了一把头发。那个念头又闪进他的脑海里,他很想骂自己,你这是什么脑子,怎么能这么想呢?怎么会是这样?夏知就是课业太紧张,休息不足。他转而想到夏知那头乌黑亮丽的厚重黑发,更加坚定了自己是乱想的想法。

夏知的头发很厚很厚,常常跟他抱怨扎头发一只手攥不住,每次都要掉下来一点,扎也扎不好,一两个月就要去理发店削薄一些好扎起来。她就是头发太厚了,太多了掉的自然也多一些。柏舟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拿扫把,把头发扫起来扔去垃圾桶,扫了两下他发现夏知这里并没有他认为的干净,因为夏知没有垃圾,房间看起来空旷,地板又白亮,他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是干净的,其实地板有一层薄薄的灰。

他低低地笑起来,果然夏知是个懒虫,勤劳打扰屋子什么,不存在的。他勤快地帮夏知做了个大扫除,把地板扫干净还拖了两遍。看看夏知的浴室,也是东西很少,一个脏衣袋立在浴室进门的右手边,里面还有没洗的衣服。

他感觉自己也该洗个澡了。随即发现,自己既没有衣服换,也没有拖鞋穿。

不知道干什么,他又打量起夏知的屋子,夏知的书桌也是乱的。他本着大的在左边,小的在右边,同类挨近放,字典单搁着,本子堆起来的原则,对夏知的书桌进行了一场大扫除。

刚拖完地,空气里也带着点湿意,他放下手里的书,把窗户打开。冷风一下灌进了屋子,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进来,他才察觉到,夏知这屋子里太闷了。空气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流通过。他有点洁癖,自己的房间永远都是干净整齐,上课的书桌,自己的书柜,每日的穿衣,他把干净贯彻在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

对于同学的不修边幅,他总是从心底就觉得难受,想起来都要皱眉。如今活脱脱一个大型双标现场,前桌一根头发把他难受得眉头紧皱,恨不得带把剪刀把前桌头发剪了,夏知掉了一地的头发他就主动收拾没有怨言,还顺手给人家拖了地。

他同桌是个有点鸡窝头的男生,他知道不脏,可是是真的乱。桌上乱七八糟试卷从来不收拾一下,书本扔的七拐八绕,每节课扒拉半天才能找到自己要用的东西,笔不定夹在那本书里还是掉进哪个缝里,一上课手就往柏舟那里大爷似的一伸。

柏舟觉得他不脏百分百是因为他有个漂亮妈妈。家长会他留下来发言见过同桌祝飞的妈妈,年轻漂亮,波浪大卷,飘逸的长裙细长的高跟,不带一点点人间烟火气。看起来倒像是他姐姐。估计每天都会赶他洗澡换衣服,漂亮干净的人养不出来脏的孩子。

他很聪明,每天一来就趴着先睡会,据说是夜里打游戏熬的太晚。他们是个重点班,熬夜打游戏跟熬夜学习,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不过没有人怀疑他的言辞真假,据传言祝飞打游戏的技术堪比职业选手,手在键盘上都快出重影了,一看就是勤学苦练多年的专业业余选手。为什么首先阐明他的聪明呢?因为他是年级第二,他旁边年级第一的柏舟每天挺直背听课写作业,从不睡觉开小差,放学回家也是规规矩矩写作业,不定期还要接受父母请来的教授讲师开小灶,即使如此考试也是只比他高一点。

柏舟觉得班主任是个有点恶趣味的女性,三十多岁,带全校最好的班,水平的确很高。恶趣味也只体现于,点名道姓让柏舟和祝飞坐在一起,还经常在班里说他们俩刚好互补,暧昧的笑容让班里好几个腐女偷偷笑出声来。

柏舟的桌子跟祝飞的桌子,可以说是班里的两大极端,两个人的头发也是。祝飞头发有些软,又长,不注意整天缠在一起,活脱脱一个鸡窝顶在头上,柏舟则是简单干净的寸头,校服的扣子扣到最上面,拉链永远都在固定的位置,再看看祝飞,穿衣服永远没有一个正形。

这种天生的聪明是高中生里众人羡慕的对象,许多人的脑海里都没有根据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世界观,对于努力获得好成绩的人,他们会想,我要是这么努力也可以获得这样的成绩;对于努力还没有获得好成绩的人,他们会心底嗤笑,这么拼干什么,一样这么垃圾。

唯独天生的聪明,只可远观,不敢妄言。柏舟是聪明且踏实,智商绝对在平均线以上,而这位祝同学,柏舟有时候几乎以为他长了两个脑子。不管多么难多么奇葩的题目,从来没有他搞不定的,似乎通往正确答案的路径全部明明白白写在纸上,他只是比对着读出来亦或是画出来。

高下立判。

他觉得祝飞和夏知有些像,奇怪的相似。他说不上来,可是觉得就是那样的。别人用八分精力学习两分精力生活做一个大众眼中的优等生,可祝飞一分精力学习,八分精力游戏,一分精力生活就做到了他的成果。

朝夕相处,他从来没替同桌收拾过桌子,如今却为夏知收拾起来。

是愉快的,心甘情愿的收拾。

夏知的桌上有一张书签,上面花着一朵水彩的花,浅色组合,渲染开来,有点求神不求形的味道。

那年夏知摔倒滚下来,手机的红塑料袋也甩到一边,他蹲下来背夏知之前捡回来了。里面是夏知从山上挖的几株兰花,还是小小不大的兰花苗。夏知和妈妈离开f城的时候把花盆抱着留给了他,养了三四年的兰花已经长得茂盛健康,开着白色的花朵。

夏知虽然懒,养花却是一把好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那种天赋,她养什么什么活的好,他快要养死的栀子和绣球,全是夏知养活的。

外面的天渐渐黑了下来,北方的冬天,白天总是特别短。灰白色天空慢慢暗下去,今天是个阴天,整个天空透着肃杀的冷气。

柏舟的肚子叫了起来。他四处看看也没有什么吃的,夏知的屋子要是有老鼠,老鼠也要饿死了。他带上钥匙出了小区。

肃杀的冬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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