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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公主》第二十四章 秋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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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502年,阿赫特季,托特月,第27、29日,

上埃及,权杖之都·瓦塞特

夏末秋初的天格外湛蓝高远,像平静碧海,辽阔无垠,澄亮的白光在空中跳动着,宛如海面泛起的清波,粼粼闪烁;山脚下漫无边际的高粱时时摇曳着丰满的穗头,好比山舞红河,波澜壮阔。朵朵霞云倒照在波涛汹涌的尼罗河上,天光云影来去徘徊。层层鱼鳞状的涟漪,清澈见底的河水,增添了浮云的彩色,分外绚丽。秋天,一笔一划皆是情;秋景,一字一句皆是意;秋,就是这样一个魅力无限的节气。

玛尔卡塔王宫之中就属御花园景致醉美,令人流连忘返。乡间原野上的植被已经日渐枯萎凋谢,御花园里却是一派生机盎然,欣欣向荣。鲜花馥郁芬芳,佳木葱葱茏茏,两岸假山相对,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奇丽幽美,宛若童话仙境。

王宫御花园最喜种植五光十色、姹紫嫣红的各色草本花卉,以及玉兰、海棠、睡莲、桂花、竹芋、栀子、珙桐、桉树、柿子、桫椤,木荷,番石榴,谐音为:玉堂雅贵,竹知同安,事事合顺,俗称“大内十二芳”,昭示阖宫祥瑞安定。妮斐勒凯布居住的盖布宫地处御花园西南角,本是个鲜有人来往的地方,周遭一带也是人迹罕至,所以她在附近自由玩耍也并无人前来吵扰约束。

走出盖布宫不远便是圣湖。湖水碧波如顷,波光敛滟,远远望去水天皆是一色的湖蓝宝绿,倒影生光。湖中零星分置数岛,岛上广筑巍峨奇秀的亭台楼阁,更有芳草萋萋,别具情致风味。

八月中旬的御花园生气勃勃。圣湖沿岸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枝枝叶叶舒展了柔嫩的一抹抹翠明幽绿,像是宫女们精心描绘的黛眉,千条万条绿玉丝绦随风摇曳,若亭亭舞女的衣裙轻摆翩迁。湖中挨挨挤挤、清丽优雅的睡莲如颗颗晶亮的钻石,点燃明灯,在阳光下灿然闪烁。湖畔吹拂过的一丝丝凉风,都浸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气和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神荡漾,如置身朝露晨曦之间,怡然自得。

连侍女麦露见了也赞不绝口:“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原来是这样的好景致。这么多奇花异草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真真是宫里才有的气派!”

妮斐勒凯布甚是喜爱御花园超凡脱俗的景色,因此时常莅临此地。为了游玩方便,她回宫后便吩咐侍卫仆从在棕榈树上用藤条扎了一架秋千。仆人们心思灵动,特意在秋千上引了矢车菊、风信子和铃兰缠绕在侧作装饰,满枝盛开着紫白相见的鲜嫩花朵,翠叶柔软,清新宜人。如和风细雨,丝丝绵绵,似歌声渺茫,徜祥云端。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幕影明澈如一潭静水,飞流直下,日光明辉若灿烂的金子,一碧万顷。

此时玉兰和海棠早已不是花季,唯有栀子与桂花暗吐芬芳。漫天飞舞着轻盈缤纷的落红,随风轻扬馥郁。妮斐勒凯布独自坐在秋千上,一脚一脚地轻踢那落于繁密香草之上的片片花雨。麦露则一下一下轻推着秋千,与主人谈笑风生。暖洋洋的轻风自湖中心微微吹过,像一只隐形的大手缓缓抚摸着身旁那一丛丛茂盛的栀子与桂树,轻薄如绡的花瓣星星点点地飘落到她的身上,轻柔得如婴儿粉嫩的手指。

妮斐勒凯布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着那一树灿若繁星的栀子和桂花,花团簇拥,遮遮掩掩,隐天蔽日,盖得半天彩色,密密匝匝间只看得见一星碧蓝的天幕。王女不舍得辜负这般如诗如画的美景,忽然一时致兴起,转头对侍女兴高采烈道:“快去取我的贝尼琴来。”

麦露恭行一礼,应声前去。妮斐勒凯布只身一人在御花园里无拘无束地荡着秋千,莺莺笑语响彻云际。忽觉得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阴影,妮斐勒凯布直是唬了一跳,忙跳下秋千转身去看。却是一个年轻男子映入了眼帘,袭一身华丽的亚麻宽衣,头戴赤金簪冠,长身玉立,丰神朗朗,面容清俊,正目光炯炯地上下打量着她。妮斐勒凯布被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得极不自在,却始终瞧不出此人是什么身份。

她的脸上不由一红,屈膝福了一福身子,恭敬行礼,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很是尴尬,只得保持着一副谦卑的姿态。静默半晌,妮斐勒凯布脸上已如火烧一般滚烫,双膝弯曲得也微觉酸痛,遂窘迫地问:“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人却默不做声。妮斐勒凯布迟迟不闻语响,亦不敢抬头,恪守礼仪,低声又重复问了一遍。

男子方才如梦初醒,立即毕恭屈膝地回敬了一礼,和言道:“公主有礼了,快请起!”

妮斐勒凯布缓缓直起身,微微抬目留意他的衣着打扮。青年似乎是发觉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直言不讳道:“和硕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愚兄是赫梯王国的使节阿鲁万纳,公主不记得了么?”

妮斐勒凯布听闻此言,这才恍然大悟,甚是懊恼羞愧。身为大埃及的王女只身与他国王子会面,显然已经违反宫规祖制,这要是让那个严厉的父王知晓了,自己又少不得挨训,于是后退两步,略欠一欠身,笑道:“王子殿下言重了,小女未得受封,不过是埃及的王女而已!”

阿鲁万纳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公主真是说笑了,你拥有纯正的王室血统,册封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妮斐勒凯布心中疑云大起,问道:“埃及内宫琐事,不知您身为赫梯王子,如何知晓?”

他微微一愣,立刻浅笑着答道:“愚兄年幼时,曾偶尔听得父王母后议论过埃及王室,那日我正巧在旁,所以——”

妮斐勒凯布这才稍稍大气长舒,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阿鲁万纳和颜悦色地问:“看公主这弱不禁风的样子,真叫愚兄心疼!初秋时节,已是寒气逼人,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有劳王子费心!”妮斐勒凯布感动至深,这是连自己的亲生王兄都不曾给予她的关怀,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赫梯王子真心呵护,想来也真是讽刺,于是哽咽道,“'要想小儿安,三分饥和寒'正是埃及宫中流传已久的古训,小女也不得不遵守服从。更何况父王严厉,对子女的要求十分苛刻!”

阿鲁万纳托住了王女那一双纤纤玉手,同情道:“唉——那可当真是苦了你了!”

妮斐勒凯布正想告辞,侍女麦露捧着那尾嵌有十三根银弦,做工精良、巧夺天成的竖琴缓步走了过来,不仅见有陌生男子在王女身旁,还是那样情深意切地紧握着她的手,着实是大吃一惊,遂脱口而出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胆敢惊扰王女殿下贵驾?”

妮斐勒凯布紧锁眉头,转身厉声呵斥道:“真是不成体统,越发没有规矩了,还不快参见赫梯王子?”

麦露急急跪下,毕恭屈膝地见了礼,连连口致歉。

阿鲁万纳一眼瞥见那翠色沉沉的贝尼琴,含笑道:“没想到公主如此多才多艺!”

她微一点头,回应道:“宫中长日漫漫无边,小女闲来无事攻于琴技,也不过是为了消遣罢了。”

“公主可愿弹奏一曲来听?”阿鲁万纳略觉唐突,又惭愧地笑了笑,“愚兄甚爱赏乐。”

妮斐勒凯布迟疑片刻,婉言谢绝道:“小女对贝尼琴也不过是略懂皮毛,只怕在此地弹奏会有污尊耳。”

阿鲁万纳昂首举目,看向天际,饶有兴趣地笑道:“如此秋高气爽,风和日丽,若有琴声为伴,才不算白费了这满园的金碧辉煌、叠翠流银,还请公主不要拒绝!”

妮斐勒凯布推却不过,只得退远了一肘尺,凝神思量了一会儿,应着眼前的景致,细细地吹了一曲《哈珀》。

“享受众神恩赐的每一个清晨,

把它当作悠闲自在的假日,

尽情尽兴地把酒言欢!

不要让你活泼的生命疲倦,

不要让你的真爱驻足不前,

人生苦短,道路漫漫,

何必让你的心充满烦乱?

珍惜众神恩赐的每一个夜晚,

仿佛置身于神圣快乐的庆典,

敞开心扉地侃地谈天!

静待潮起潮落,

看淡云卷云舒,

千年王朝譬如朝露,挥之即散,

良辰美景,稍纵即逝,

满汀芳草不成归,

日暮西山,更移舟,向何处……”

才思敏捷的穆特内芙尔特王妃曾教授妮斐勒凯布用贝尼琴弹奏此曲。《哈珀》原是出自古王国医药之神——左塞尔法老维西尔伊姆霍特普之手,极是清淡高远,活泼欢畅。乐曲表达了人们对幸福美好生活的由衷向往与珍惜今朝、及时行乐的豁达,又掺杂了对时光荏苒,人生如梦的点点悲伤之情,极是曼妙动听。它脍炙人口,家喻户晓,几千年来被人们世代传颂,成为埃及诗歌的经典名篇。此刻妮斐勒凯布用贝尼琴娓娓奏来,减轻了《哈珀》曲子的丝丝愁意,却将诗词中那发人深省的初衷深意,弹得淋漓尽致,极富韵味,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

一曲终了,周遭又恢复了往昔的静谧。赫梯王子却是默然无声,只是呆在原地,怔怔出神。

妮斐勒凯布静默片刻,轻轻唤道:“王子殿下!”

阿鲁万纳这才回过神来,虽是寡言少语,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妮斐勒凯布,嘴角勾起一道弧线,不住微笑。

王女低声下气道:“小女献丑了,还请王子莫要怪罪!”

阿鲁万纳心神愉悦道:“公主的琴弹得极好,愚兄很是喜欢。只是刚才吹到‘千年王朝譬如朝露'和'满汀芳草不成归’一句时,琴声微有凝滞,不甚顺畅,带了些许呜咽之感,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妮斐勒凯布被他道破心事,微微惭愧,红着脸道:“不想王子如此好耳力。”

阿鲁万纳略一怔忡,摇摇头,叹了口气,惋惜中带有一丝兴奋:“愚兄也是很久很久没听到这样优美的琴声了。自从——愚兄的母亲去世后,再没有人的琴声能走入我的内心世界了。可公主的琴声宛如天籁,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今日能够听见如此纯真清亮的琴曲,真是愚兄三生之大幸!”他与妮斐勒凯布距离并不遥远,但那声音却是渺渺如从天际间传来,极富感慨,使人闻之震撼。

妮斐勒凯布凑上前去,微微颔首,谦和道:“多谢王子殿下谬赞!小女的琴技如何敢与赫梯王后相提并论?”

阿鲁万纳笑容满面,坦诚道:“愚兄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

“既是如此,那小女可真是多谢王子的夸奖了!”妮斐勒凯布再次欠一欠身,平和地笑道,“天色已晚,小女先行回宫了,王子请便。”

阿鲁万纳回眸一笑,微微鞠上一躬,也转身径自离去。

麦露扶着王女一路穿花拂柳回到宫中,才进盖布宫坐下,妮斐勒凯布立即唤来仆从,疑神疑鬼道:“去打听一下,在那日赛德节庆典中,给父王进贡的使节里可有一个赫梯的王子?”

待仆从前去执行命令,麦露心事重重道:“殿下以为今日与您赏景听乐的不是赫梯王子?”

妮斐勒凯布左顾右盼,趴在侍女的耳边,悄声道:“我是不明白这个初次相逢的赫梯王子为何会待我这样好,他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眼下是多事之秋,姨娘总是嘱咐我,多小心几分也是好的!”

仆从去了半日,回来一五一十地禀报道:“王女殿下,赫梯王子的确入宫了,殿下那日可能光顾着高兴,都忘了这位王子在赛德节庆典的宴席中原是坐在您附近的呀!”

王女暗暗点头,这才放心大胆地去用了晚膳。

隔了一日,妮斐勒凯布心情大好,依旧是去御花园中的那座秋千上消磨时光。秋日清晨的空气很是新鲜甜润,带着湖水烟波浩淼的湿气,两岸柔柳依依的清绿和花朵绽放的馨香,让人顿生蓬勃之气。

秋千绳索的矢车菊和铃兰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闪闪发亮,秋千轻轻一荡,露水便纷纷扬扬,清清凉凉地落在脸上和肩上,像是一阵阵小雨点儿。更有黄莺栖息在树上滴沥啼啭,歌声清扬明快,令人心旷神悦。若要享受晨光的怡人,此时此刻是最好不过的。

妮斐勒凯布忽觉有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用力推了一下她的后背,秋千晃动的幅度即刻增大,直冲云霄。王女心中忐忑不安,慌忙双手紧紧握住秋千索,不禁气喘吁吁。秋千向天涯高高飞去,如一只轻快的铜箭,直插青冥。微风轻轻拂过王女的面颊,带着她的衣裙飘摇招展,如一只巨大的花蝴蝶,翩翩起舞。妮斐勒凯布高声叫喊道:“麦露,你这个可恶的丫头,竟在我背后使坏!”

一个狡黠的笑声回荡在她耳畔:“王女殿下不是老怪奴才把您伺候娇气了么,那这回奴才就不客气了!”

妮斐勒凯布爽朗地笑道:“再推高一点!麦露,快——再高一点!”

话音刚落,秋千已疾速向后荡去,飞快地经过一个人的身影,越往后看得越清,妮斐勒凯布不觉惊叫起来,遂失声唤道:“王子殿下!”

妮斐勒凯布心里暗暗叫苦,这不正是两日前听自己弹贝尼琴的赫梯王子么!不成想第二次会面,自己却是这样失态,哪里有一点儿王女的气质!想到这里,真是无地自容,她手劲一松,直欲从秋千上掉下来。

阿鲁万纳双臂一举,扶住了秋千,面带微笑地看着妮斐勒凯布,关切道:“公主若是害怕,就下来吧!”

妮斐勒凯布到底是个乐于争强好胜之人,心中羞恼之意顿起,更是不服气,使劲握紧绳索,趾高气扬道:“王子只管推秋千,我不怕!”

阿鲁万纳满目皆是笑意,走近王女身旁,使尽浑身解数将秋千一把往前推去。妮斐勒凯布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刮得两鬓发丝皆直直向前后摇荡,周边的景物更是在眼前飞速移动。妮斐勒凯布心底正打着颤,可她愈是害怕,愈是努力强睁着眼,瞪得一双明目如核桃般溜圆。

在空中左右摇摆的秋千突然鼓足劲儿,直朝那棵花朵繁茂的桂树枝上飞去,王女身轻如燕,飘飘欲仙,似鸟儿一般在蓝天中自在展翅遨游。妮斐勒凯布顽皮之心大盛,并拢双腿去踢面前那开得如冰绡暖云般的桂花。刚一伸足,那花便如急风暴雨般簌簌而下,漫天飞舞,惊得树上的流莺嘀鸣一声,一霎间就朝碧空中飞翔而去,搅动了满天明丽灿烂的阳光,直晃得妮斐勒凯布睁不开眼睛。

鹅黄色花瓣如细密的雨帘零零飘落,挡住了妮斐勒凯布的视线,她的双眼隐隐作痛,发涨发酸,噤得满是泪水,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去揉,另一只手上又打了滑,身体随之向后一仰,一个不稳,差点儿就从秋千上直坠而下,摔个人仰马翻。这次,她是真的惊慌失措,害怕到双目紧闭,四肢无力,情急之下,妮斐勒凯布终于忍不住语无伦次地大喊一声:“快——救救——我!我命休矣!”

落地平稳,身体却不疼痛,只是不敢睁眼睛,觉得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的拂着,像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晨风。

静静无声,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轻软。妮斐勒凯布偷偷睁眼,迎面却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

王女没有转开头,因为只在那一瞬间,她在那双瞳仁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这是妮斐勒凯布第一次在别人的目光里端详自己的面孔,不由得惊呆了。

少时,她的视线微微一动,瞥见赫梯王子如破春风的面容,双眸含笑凝视着她,妮斐勒凯布这才发觉自己原是落在了阿鲁万纳怀里,心里一慌,忙跳下地来,愧疚得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逃之夭夭声,遂如细蚊道:“见过王子殿下。”

他忍俊不禁道:“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如女中豪杰一般,天不怕地不怕么!”

妮斐勒凯布深垂臻首,羞愧难当道:“小女失仪,并不知王子喜欢悄无声息站在别人身后。”

“这叫兵不厌诈!”阿鲁万纳伸手扶了王女一把,得意洋洋道,“愚兄本是无意路过此地,走到附近忽然忆及那日与公主的赏景品乐甚是尽心,叫愚兄依依不舍!没想到公主今日竟也有这样的雅兴,咱们可真是有缘呐!”

妮斐勒凯布矜持道:“是么!若真是如此,那可是小女的福气了!”

“愚兄从来不说瞎话的!”阿鲁万纳开门见山道,“那天本想与公主殿下坐在御花园里慢慢观景谈笑,不料你却像一阵风似的遛烟儿了,让愚兄好生尴尬!”

“上次见面让王子扫兴而归,都是小女的不是,还望王子海涵!”妮斐勒凯布屈屈身子,深表歉意,“如果王子今日有空,小女愿意奉陪到底!”

阿鲁万纳一转眼珠,提议道:“不知公主可否与愚兄合奏一曲,以映今日大好风景?”

妮斐勒凯布点头示意,随后接过赫梯王子手中的那把蓝田玉笛。芦笛通体洁白,隐约可见笛管上精致细腻的丝丝浅紫色暗纹,笛尾缀一带深红缠金丝如意结,一看便知是上好的材料!

妮斐勒凯布盈盈一笑:“不知王子殿下想听什么?”

阿鲁万纳随心所欲道:“公主挑喜欢的吹奏即可。”

“此刻正值阿赫特季,前不久举国上下又庆祝了隆重的奥佩特节,此情此景,不如小女就吹奏一曲《伊特鲁》予王子欣赏,不知您意下如何?”王女静静笑道。

阿鲁万纳礼貌地行了一礼,客气道:“公主请!”

待妮斐勒凯布静下心神,运一运气,她便信手拈了歌曲中一个清亮娴婉的片段,徐徐吹响了芦笛。

阿鲁万纳命小侍从拿来了一把音色清脆凤头琵琶,叮叮咚咚地弹奏起来。

“万岁,神秘古老的伊特鲁!

你像大海一样奔流,

翻滚着浪花潮水,

哺育万千子民,

润泽黑土,

栽培庄稼。

你是金黄的麦粒,

又是松软的棉花。

你给予我们自由、欢乐

与希望,

是永不枯竭的力量源泉!

为人民造福——

是你生活的准则!

你对世间万物公正无私,

殷勤灌溉着每寸芳土。

不论贫富,不分贵贱,

只要你辛勤耕耘,愉快劳动,

就能喜获丰收!

你永远奔腾不息,滔滔不绝,

乍一看——却波光粼粼

凝然不动。

一望无际的河水倾泻而下,

是如此雄浑,又如此安详,

可是只要稍有风吹草动,

汹涌的水流便池沫飞溅,

带着雄狮般的怒吼,

掀起惊涛巨浪。

像甜蜜的梦境,

如奇特的遐想,

你的玉液琼浆,像龙涎香一样,

对埃及无比珍惜,又弥足珍贵。

你的两岸碧波荡漾,四季芬芳。

尽管你泥沙浑浊,滨临荒漠,

却使世界上最美丽的江河湖海

都甘拜下风!

神圣,浩瀚的伊特鲁河啊,

你是我们慈爱崇高的母亲,

我们热爱你直到海枯石烂,

直到宇宙与时间的尽头!”

须臾,笛箫糜糜,琴瑟相宜,都逐渐隐没了下去。阿鲁万纳果然欢喜,嘴角含起了欢喜的笑意。

妮斐勒凯布亦喜上眉梢:“与知己共同品乐赏景,乃人生之乐!”

“公主所言极是!”阿鲁万纳大加赞许道,“《伊特鲁》是埃及千古流芳的名曲,尤其是单用芦笛吹来,需要更深更熟练的功夫才能奏出如此铿锵激昂、扣人心弦的效果。公主年纪轻轻,就能这般通晓萧瑟乐艺,实属难得。在愚兄看来,你的琴技可比那些玛尔卡塔的宫廷乐师们强上几百倍!”

妮斐勒凯布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宫廷的乐师们不过是为了讨生计,迫不得已才来王家乐队滥竽充数的,虽然这些人也是百里挑一、经过层层筛选才能为朝廷效劳,但他们都不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热爱音乐。小女觉着,任何人做一件事,如果不是出于倾注灵魂的喜爱,如果不是专心致志,全力以赴,那他怎么能够做到尽善尽美呢?”

“没想到公主殿下能对事物有这么深刻而又独到,愚兄很是钦佩!”阿鲁万纳恭维道,“敢问公主,你有这样高超的琴技,是和谁学成的呢?”

妮斐勒凯布诚然道:“是我的姨娘手把手教会我的!”

“姨娘?是你母亲的姐姐么?”阿鲁万纳微笑道,“不过你若真有这样一位温柔可敬的姨娘,倒也是件幸事!”

“不,所谓的姨娘就是我的母亲啊!她曾经是哈托尔神庙中的首席女祭司,不仅能歌善舞,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妮斐勒凯布酸楚道,“在大埃及,纯正的王室血缘只能是自王后一脉相传,所以王家的庶出子女会受到很大程度的歧视和侮辱。我们被认为没有纯正的众神血统,即使是父王亲生,也只能算作王族的旁系成员,因此裕安王后才是我名义上唯一的母亲,而那位我真正的生身母亲穆特内芙尔特王妃,我也只能唤她一声'姨娘'!”

“原来如此啊!”阿鲁万纳感慨万分,又试探着问,“那——公主的嫡母待公主如何?”

妮斐勒凯布咬牙切齿道:“王后额敏表面上宽和仁慈,娴静温婉,背地里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狭隘的小人。她还十分偏心眼儿,只会时时事事袒护王太子,只因王贵妃与她情同姐妹。而我的同胞兄长在王后额敏面前,只有受尽凌辱和冷落的份儿,真不公平!”

“听说裕安王后自己没有嫡出王子,王太子的亲生母亲又是阿克佩卡拉王的原配妻子,所以日后王太子登基称王,她为了自己好做个名正言顺的母后王太后,将来在后宫里有一席之地,这才事事巴结王太子!愚兄是这样认为的,不知公主如何看待此事?”

“王子殿下的话直说到小女的心坎儿里去了!”妮斐勒凯布忿忿不平道,“事实八成就是如此!”

麦露闻听此言,大惊失色,瞠目结舌道:“王女殿下,您怎么能随随便便对赫梯王子说这些话?您——您你不能内外不分啊!”

“怎么了,你怕了?”妮斐勒凯布轻蔑地瞟了一眼侍女,任性道,“我今天就偏要说,看谁能把我怎么样!王后额敏欺人太甚,我说几句都不行么!”

麦露看着王女满脸怒容,又被主人的一番唇枪舌剑怼得哑口无言,也只好收住了涌到嘴边的话,任其胡言乱语。

妮斐勒凯布动了情,暗自垂泪道:“可惜啊!将来小女大婚之日,行礼册封,也顶天儿是个和硕公主!纵使姨娘如何费尽心血,我那个亲生的王兄阿古登基问鼎也是遥遥无期的!我们兄妹俩这一生,也只能在冷眼和唾骂中慢慢挨过!”

阿鲁万纳听到如此沉重的话语亦是沉默了良久。

半晌,他猛地抬头,仰视着那一树芳菲,不疾不徐地询问道:“公主喜欢什么花儿?”

妮斐勒凯布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一时问愣了神。许久,她才吞吞吐吐道:“王子应该知道,我——我们埃及人都最钟爱睡莲啊,怎么了?”

阿鲁万纳好奇道:“埃及人究竟独爱睡莲的何处?”

妮斐勒凯布绘声绘色地解释道:“睡莲乃我大埃及之国花,是众神和王权的象征。我们之所以把睡莲奉为民族图腾,无外乎也是因为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阿鲁万纳点头会意。妮斐勒凯布同样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王子引出了话题,那么小女也很想知道你们赫梯人喜欢哪种花?”

阿鲁万纳开始摇头晃脑,神秘兮兮道:“在愚兄的家乡赫梯,有这样一种花儿,它每年于初春时节亮相,花色有红有白,晶莹剔透。含苞时稍透浅红,青涩庄重,花开时胭脂万点,繁密姿娇,占尽春风,惊艳四座!它不似桃花的艳丽,又不似寒梅的清冷,温润如娇羞少女,很是和婉高贵!它虽然是百年前才自东亚传入祖国,但是赫梯人爱之,丝毫不亚于埃及人钟爱睡莲!”

“王子说的大概就是杏花吧!”妮斐勒凯布的目光在阿鲁万纳身上停留,正因猜中了他的谜语而喜不自胜,“想来哈图沙的王宫里一定是杏花满园!”

阿鲁万纳微一沉吟,否定道:“恰恰相反,虽然赫梯人素爱杏花,可赫梯的王宫里却不见半点儿它的踪影!”

“哦?这是为什么?”妮斐勒凯布的眼睑微微一扬,兴味盎然地问,“快说来听听!”

“杏花虽洁白若玉,粉红如霞,可它结出的果子却是极其酸涩,杏仁更是味苦难耐。所以赫梯贵族以为杏花并不是富贵与吉祥的代表,自然宫中也不会栽培。”阿鲁万纳高谈阔论道。

妮斐勒凯布撇撇嘴:“赫梯贵族会因为杏子苦涩,就不去种植杏花,这倒是很不可思议!”

阿鲁万纳一字一句道:“人如花,花亦如人。若是为人处事皆是如杏子一般开头美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什么意义呢?”

妮斐勒凯布双眉挑起,不知如何接话:“真——从未听过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真是奇异别致!”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循环往复的事物就像这尼罗河的潮水,虽然滚滚东流,其实并没有真正远逝,时好时差的运势就像夜幕中阴晴圆缺的明月,最终并没有增加或减少。然而,人的命运却与自然界中的百花一模一样,春光景明之时,无不争奇斗艳,秋风萧瑟之际,骤然黯淡失色。一年到头,花开花落,皆如过眼云烟,一旦消逝,就会永不回头。睡莲质朴,却不过芬芳一夏;秋菊孤傲,亦只能独立寒秋;腊梅坚毅,也终是藏身于风雪皑皑之中,不可见识温暖光明。唯有松柏,无论酷暑严寒,终年青翠,虽无花无果,却能长生不老!时光的车轮浩浩荡荡,掐指算来,百年明日能几何?人生不求似芳花十全十美,但求如翠柏细水长流,这应该是我们每个人心底最真切的愿望吧?”

妮斐勒凯布努力揣摩着其中的含义:“王子的意思是——”

阿鲁万纳意味深长道:“这世上太过清高、孤傲和完美无瑕之人,终是英年早逝,难成大器,反而是那些貌不出众,才不惊人,默默无闻的'小丑'才能成为常胜将军,笑到最后!从万物易变的角度看待世界,天地上下没有一瞬不会发生变化,未来的事儿,现在谁又说得准?何况天地之间,凡物皆有各自的归属,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即令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水上的清风,以及山间的明月,送到耳边便听到声音,进入眼帘便绘出形色,取得这些不会有人禁止,享用这些也不会有枯竭的时候。这是神灵恩赐大家伙儿无穷无尽的宝藏,你我尽可以一起享用。”

妮斐勒凯布豁然开朗道:“小女明白了,王子殿下的话,可真是让我受益匪浅!”

“愚兄疯言疯语,让公主见笑了。但愿公主听了愚兄的话,心里能有所开脱。阿鲁万纳笑逐颜开,“今日原是我冲撞了公主,实在抱歉。愚兄有两本赫梯曲谱,明日午后拿来与你一同鉴赏,望公主务必赏光。”

阿鲁万纳的笑容如此轻快,像那一道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园诗景之上的耀目金光,竟叫妮斐勒凯布不忍拒绝,她不假思索道:“常听人说友谊是不分种族与国界的,可能我们之间就是如此吧!那——小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鲁万纳点点头,笑而不语。

妮斐勒凯布刚刚走开两步,忽又忆起一事,回转身去小心翼翼道:“小女有一事相求,请王子应允!”

阿鲁万纳和蔼道:“公主有什么事尽管说,愚兄一定准!”

妮斐勒凯布谨慎道:“埃及大内宫规森严,小女与王子见面已属不妥,除了我的侍女麦露,还请您勿将此事让第三人知晓,以免坏了大家各自清誉。”

阿鲁万纳疑惑不解道:“既是清誉,又有谁能说三道四?”

妮斐勒凯布叹惋道:“王子有所不知。小女与王子光明磊落,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埃及人的思想远不如赫梯人开放,宫廷之内更是人多口杂,众口铄金。这件事若是传出去,终是徒惹是非。”

“有这么严重?”阿鲁万纳喃喃自语,“好吧,为了咱们两人的友谊能够天长地久,愚兄愿意替公主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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