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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里的女怨》第一章 她像个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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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开始讲她的故事了。

她开始讲故事之前不停地朝上翻眼睛,翻了相当一会,像个聪明的女孩子。她朝上眨眼时,嘴角是些机灵的鬼眨眼的巧笑。她就那样想着准备了一会,嘴始终闭着,眼不停地眨着转着,情态很特别。

最后,她的颈子不好意思地一扭,她开始说了。

她说起来的时候,语速特快,嘴里像长着一张雀子舌头。她其实很会说,但看得出她并不习惯在人面前说自己,所以,她的脸先红了。在她的杭州话表述中间,不时地有上述情态的穿插反复。我总是被她身上陌生的东西迷住,她像个女鬼一样。

“……小时,我们那个辰光,常到里西湖里去洗澡,我们杭州人都知道,西湖白堤一侧的小湖叫里西湖,大人不让去,说西湖边就是埋死人的地方。那时西湖里还有水草,那时没人管,也允许人家下湖去洗澡,里西湖里的草一绕在身上,身上痒酥酥麻酥酥地。一绕到我身上,我就要尖叫。荷叶荷茎也碰上我身,我都木佬佬要尖叫,人在水里,身上皮肤贸灵敏贸灵敏的,一有东西碰着,就觉得奇怪,以为是旁边哪个促狭鬼扎猛子来摸我,我们女伢儿也互相用手袭击人,偷着抢着摸同伴,还溅出水来,大声吓唬人。我们女伢儿都怕许仙白娘子,怕他们来了把她们变成水鬼,一个人说了一声许仙,大家就都尖叫。……我们还去摸螺丝。我们小时候把西湖叫大水汪凼。我家就在那里,西泠桥苏小小坟那里。我爸是个写戏的,编古装戏,后来不让演古装戏,演现代革命京剧,他就闲着没事。我好喜欢那里,湿润润的,有草,我死也想埋那里。以前我欣赏苏小小有才情,也想做一个苏小小,结果被我姆妈打了。

“我姆妈……他们其实是上海人,许多年前,我外公是丝绸商人,到杭州来做生意,向国民政府买下一块地,造了许多房子,就是现在的思鑫坊。石库门里弄建筑,弄堂中有拱门,上面是过街楼。我家以前在那一带住过,我们有私家宅院,后来宅院被国家收去了,给别人住,我们只有一小间思鑫坊的鸽子笼旧房子。我姆妈以前住的可不是思鑫坊的旧房子,是一个独立的宅院,就在旁边。她是大家闺秀,住惯了那里,所以,我姆妈后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偷偷回来,在那院子里的一棵老树上,吊死了。她认得那棵树。我后来想去祭奠她,想摸一下那老树,人家都不准我进,说不许我到他们家去!哈哈,他们家,你说好笑不好笑?他算老几?他是谁?我哪里认得?我根本不认得?他们反客为主,好笑也好笑死得来!我姆妈死后,我外公那个显赫的家族几乎就亡了,所有的亲人,死的死,亡的亡,剩下的都变成了贫民。我外公可是历史都留名的。在我长到十六岁前,我都不知道我是这个女人生的。

“我爸是一个读书人,他的祖上,也是做大事的。清朝末年的时光,有一个临安县令辞官到杭州,过隐居生活。他有两个儿子,都在杭州学堂求学,和陈其美、秋瑾他们一起。辛亥革命后,他的两个儿子都投身革命,小儿子跟孙中山,戎马一生。小儿子家族这一脉中,最有名的是孙子,16岁时考入南京海军电雷学校,成为学校成立后的首届学生,后来被派遣到英国、美国、德国学习鱼雷舰艇攻击技术和水雷投放技术,抗战前,带着从英国德国购买的鱼雷快艇回国,参加过南京保卫战。1949年去了台湾。我爸是另一脉,县令的大儿子那一脉。县令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爷爷在我们杭州永康巷开办杭州丝织厂,规模很大。他和绍兴上虞的一个女子结婚。这个女子家,我奶奶家,是银行世家,是老早的浙江兴业银行的发起股东。这个银行的老建筑还在,在羊坝头,现在是工商银行。当年我奶奶家资金雄厚,我爷爷经营实业,收购蚕丝,夫唱妇随,生意做得红火,差不多是全盛时期。当年我家有很大的丝织厂在京杭大运河边上,占地好几十亩,每年收获季节派人到桐乡等地收购,通过水路运到杭州我们家的蚕丝码头,再由工人用车拉到位于永康巷的工厂内,剥茧抽丝,织成绸缎。我爷爷还和英国人合办了仁爱医院,现在是杭州红会医院,还开过酱厂,办过油厂,还跟日本商人合作,在上海开办了清济毛纺厂,后来叫国营二十毛纺厂,末尾这家公司一直由姆妈的舅舅打理,我姆妈上吊,与这个也有关的。

“我姆妈是个演戏的,我爸是个写戏的,本来他们也可以好好地玩一辈子,开心一辈子,但是,祖上的那些事把我妈妈逼死了,整治我妈的人说她家通日本人。我爸基本上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他把我爷爷的那些资产看得都像粪土,他怕,他怕家里有钱,家里有钱就要被人家揪斗,所以他就玩,玩世不恭,好逸恶劳,从不提我们家曾经有钱过,从不提我爷爷,也不要我爷爷的房产。我爷爷1938年从临安押运一批物资到杭州,被日军袭击,和八名长工一起,统统遭射杀,死了。永康巷28号是我爷爷的老家,我听老辈说,我在杭州有好多个家,但现在,一个也不是我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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