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家里，林生的话就是圣旨。

第二天上午，林生夫妻和林槐夫妻陪着林雪珊来到教会医院。自从哥哥家里出了事儿，林槐夫妻就住在这里陪伴着。

几个人走进了医院长长的走廊，迎面走过来两个穿戴考究的中年男人。一个年轻点的男人紧盯着林雪珊看了几眼，小声对另一个年长的男人说：“舅舅，这个漂亮女人就是林氏的千金，还没成亲男人就死在别的女人床上，是个被戴了绿帽子的望门寡。”

“白瞎小模样了，长得天仙似的。可惜是个克夫的扫把星，当一辈子望门寡吧，没人敢娶她。”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林雪珊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雪珊脸色骤变，紧咬着嘴唇。林生夫妻都不敢说话，生怕再刺激了女儿。林槐则气得攥紧了拳头，被妻子赵英紧紧拉住。赵英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她了解丈夫的脾气秉性，怕他意气用事再惹出是非来。

接诊的是一个年轻的洋人女郎中，她长着一头金色的头发，一双深深凹陷的蓝色大眼睛。

女郎中听完了林雪珊的病情介绍，给她开了一瓶安眠药，对林生夫妻叮嘱道：“每天晚上睡觉前给她吃一片，保证能睡着。不过你们要好好劝慰她，她的精神出了大问题，心结不解开光靠吃药不行。”

林太太一听就急了：“她的精神出了大问题？严重吗？”

女郎中点点头：“当然，很严重。”这就是洋郎中和中国郎中的区别。中国郎中习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给自己留有充分的余地，也照顾病人的情绪；而洋郎中总是据实而说，毫不隐瞒，也不拐弯抹角。

听了女郎中的话，林雪珊面无表情一言未发，林生和林槐夫妻心情非常沉重。

几个人从医院出来，林雪珊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对林太太说：“娘，我想去看看姨妈。”

“也好，你姨妈见多识广，让她好好开导开导你。”林雪珊的提议正合林太太的意，她不相信洋人的医院，原本就想把女儿的病交给妹妹来医治。

她的这个妹妹虽然只有30岁，却已经是京城小有名气的神婆了，能说会道口才极好。林雪珊从小就和她亲，两个人虽然辈分不同，但年龄差不大，更像知心朋友，彼此无话不谈。

林雪珊看见母亲同意了，就下车另外上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西直门外，姨妈冯艾青的住处。

见她走了，林太太忧心忡忡地说：“精神病要是严重了，不就是疯子吗？”

赵英劝慰道：“嫂子，别太着急了，咱们也别光听洋郎中一个人的，再找别的郎中好好看看。”

冯艾青和林太太是同父异母的姐妹，长得和林雪珊有几分相像。就是比她身材高大一些，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父母双亡后，一直住在姐姐家。到了婚嫁年龄，她自己看中了原来的邻居，一个教书先生。那个人和她年纪相仿，人品好有学问，相貌也不错，林家夫妻觉得是段好姻缘。

林家为她置办了像样的嫁妆，风风光光地把她嫁了出去。成亲后小夫妻用姐姐陪嫁的钱买了临街的五间门面房子，还带了一个大院子，开办了一个小学堂。

六年前男人突然得急症死了，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学堂也关了门。起初她把房子租出去了，靠着房租维持生计，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四年前一个老神婆租了她的房子跳大神，就此改变了她的命运。

跳大神是流传于北方的一种封建迷信的骗术，借助于鬼神妖魔的附体转世之说，为人算命预测治病免灾，目的就是蒙人敛财。在清末民初的封建社会里，很有市场。

老神婆跳大神的时候，冯艾青闲着无事，就在旁边帮衬着。一来二去，两人相处得和母女一样。老神婆无儿无女，就收她做了徒弟。两年后老神婆生病去世，她像对待亲娘一样买了上好的棺材，选了风水不错的墓地，把老神婆很像样地发送走了。

老神婆死后，她开始自己出马。出马是北方人对跳大神的习惯叫法。

老神婆在世的时候，没有招牌，生意都是靠熟人之间互相转告。她觉得效果差了点，但是不好说什么。现在她把房子重新装饰一番，在院门上挂着一根红带子，旁边一块大牌匾，上面写着“仙姑出马，有求必应。”这个招牌果然有效果，不管生人熟人，只要走过路过都知道这里跳大神。

她年轻貌美脑袋又好使，再加上和老神婆学会了针刺放血拔火罐，一般的小病小灾都是手到病除，出马后生意好得不得了。

林雪珊到这的时候，她的房里刚好来了一位病人。

这是一个患了胃病的中年男人，来的时候被妻子搀扶着，捂着心口窝边走边呻吟。冯艾青一看来人面黄肌瘦，又说心口疼，就明白了他的病在胃上。于是，让来人躺在床上。

正在这时，林雪珊进来了。她用眼睛示意外甥女坐下等着，林雪珊心领神会地坐到角落里，默默地看着。

冯艾青头上扎了一个红布条，腰间扎上一条拴着小铃铛的围裙。在桌上放了一个装着五谷的小香炉，在里边插上三支点燃的香。冲着香火鞠了三个躬，然后拿起一面小鼓，坐到正对着床的椅子上。

房间里边很静，几乎连呼吸声都能听到。林雪珊和患病的夫妻三人都紧盯着她。

只见她突然打了几个哈气，双眼紧闭站起身，浑身微微抖动起来，双手在小鼓上轻轻敲打着，脚下跳着前后来回挪动的舞步，腰间的小铃铛发出悦耳的撞击声。鼓点声越来越急，她浑身抖动的速度和脚下的舞步也越来越快，腹部就像跳肚皮舞似的颤抖着，铃铛声也响成了串儿。

一阵急促的鼓点过后，她嘟嘟囔囔地说唱了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然后用京韵大鼓的韵调唱着：“我是西山一蛇仙，养心修行几千年。忽听此处哀声起呀，救苦救难到人间啊……”她的声音柔和甜美，最后的声调拉得特别长。

林雪珊暗暗吃惊，姨妈什么时候学会了唱京韵大鼓？还唱得字正腔圆。

那人的妻子急忙给她跪下，一脸虔诚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乞求着：“既然是蛇仙下凡，还请发发慈悲救救我男人。”

冯艾青又接着唱道：“救他不是不可以，你们都要听仔细，初一十五把香上，孝敬神佛要诚意啊……”

那人妻子急忙答应着：“请蛇仙放心，我们回去后一定照办！”又磕了三个响头。

只见冯艾青放下小鼓，拿起一根粗粗的银针，在男人的胃部扎了几针，挤出了几颗血珠儿。然后在一个大号的泥罐子里边放了一些点燃的纸，将罐子扣到男子胃部的针眼上。

她又拿着小鼓冲着躺在床上的男人边说唱边抖动身体跳着舞步。

林雪珊看得目瞪口呆。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姨妈跳大神，虽然她的说唱和抖动身体对病人不会有什么作用，但是后面的针刺放血拔罐子，确实是很有用的中医治病疗法。

大约过了十分钟，冯艾青停止了说唱和抖动，将泥罐子从男人的胃部拔下来。只见罐子里有很多黑色的血，男人的胃部留下又大又圆的一个黑紫色的罐子印儿。她用破布擦掉血迹，又拿起小鼓敲打着。

她抖动速度和挪动的舞步越来越快，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唱着听不懂的话。当鼓点达到了最快时，她突然大叫一声：“青蛇去也……”一屁股坐到地上，闭着眼睛好像昏睡了。

男人的妻子急忙抱住她轻轻摇晃着：“蛇仙……蛇仙……醒醒啊……”

冯艾青突然打了个哈气，睁开了眼睛，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男人身边：“这会感觉怎么样？”

男人笑着问道：“我能起来说话吗？”

冯艾青扶起他：“起来吧，我估计你心口儿这会儿不能怎么疼了。”

男人转身下地，给冯艾青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谢谢仙姑，您真是神仙转世啊，我的心口一点也不疼了。”他用手抚摸着胃部，一脸笑容。

冯艾青很得意地说：“仙家总是慈悲的，只要他们出手没有治不好的病。你的病根太深了，一回去不了根儿，要来三回才行。”

女人说：“仙姑，那两回什么时候来？”

“隔一个礼拜。”

“好，记住了，谢谢仙姑。”女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袁大头，双手捧着递给冯艾青“仙姑，我们不是有钱人，多少就这点心意，还请您笑纳。”

冯艾青接过袁大头：“钱不在多少，看的是心意，我收下了。回去后别吃冷的硬的东西，别喝凉水。下次来的时候，不用带钱了。”

夫妻两再次给冯艾青施礼，然后高高兴兴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