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长安城。

长安城的除夕总是会下雪的。雪花一开始只是零星地从深邃的夜空中飘落，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赶趟儿似地从星星上奔跑下来，降落到凡尘，坠落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冷和冰的相遇，却化成了炙热的火，白色的雪花融成了透明的水，穿过青石板转的缝隙，流进坚硬的泥土，开始滋养，开始生长。

除夕夜是鲜少有人还在考虑活计的事情的。辛苦劳累了一年，谁还想在除夕夜这个阖家团圆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自己的铺子，看着窗外漫天的飞雪呢？

所以路上的人大多都匆忙，黑发手指间夹杂着风雪，夹杂着归家的期盼。一桌热乎的饭菜，桌旁安静坐着的妻子，庭院里玩着鞭炮的孩子，内屋迷蒙着眼睛的老母亲。

这一切都成了归家之人心中的向往，散发出温润的光，让他们不在黑色的除夕，失去了回家的方向。

当然，除夕夜也是热闹的。

万家灯火在夜幕降临时升起，百姓用世俗的火光，和黑暗的天空对峙，光和暗在天边划成了一条线，泾渭分明。

“啪！”的一声，烟火冲上了天空，穿过分界线，奋不顾身地冲到夜空中，在繁星点点处炸响，留下绚烂的光点，和地上人们的欢呼声。

然后，光点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火药味儿，在清冷的风里挣扎着不被消散。

“爹，你看！”家门口，一个眼尖儿的小孩突然朝天空一指。

父亲抬头一看，脸色微微一变。

这天儿，颜色不对啊？

顺着目光看去，原本纯净的黑，似乎多了一层颜色。

似乎是。。。红？

父亲敏锐的动了一下鼻子。这一动，脸色是彻底变了。

这味道。。。腥！

街道上庆祝新春的人们开始骚动了。他们都发现了天空中的异常。

“怎么回事？何处传来如此重的血腥味儿？”人们开始寻找。

纯净的黑色染上了鲜艳的红，揉成了厚重的颜色，分不清，择不开。

“是那儿！”终于有人找到了异象的来源。

可是这一喊，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沉默了。

他们不敢吭声了。

“变天了。。。”百姓在心中默默嘀咕。

母亲捂住了孩子的眼，父亲带着家人回家。

天边那条泾渭分明的线瞬间消失。

万千灯火，开始熄灭。

整个长安城，寂静无声。

这个除夕夜，怕是只能这样了。

天空中，血色更加浓厚，几乎遮住了黑夜。

顺着红色的浓郁，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爆发出火光和喊叫。

百姓叫那个地方：皇宫。

也是有人不过除夕的。

在长安城的城门外，有一个道士，默默地看着长安城。

夜是他的衣袍，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长安城，又抬头看了看被血色遮盖的夜空。

“回去吧。”他说道。

一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娃儿，点点头，笨拙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行装。

“今天开始，我是你师父。”神秘道士说道。

男娃儿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里有着好奇的光。

“师父。”他轻声呢喃。

大唐历96年，内乱。

长安城皇宫被人屠尽，一人不剩。

红，通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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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历108年，无为峰。

都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可是无为峰上没有庙，只有两间茅草屋。

茅草屋里也没有住着老和尚和小和尚，只有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少年。

少年约莫十五，十六岁的模样，甚少下山的他脸上有着不同于世俗之人的稚嫩，让他看起来可能只有十一十二岁的样子。

山上的生活总是清贫，老道士又是一个甩手掌柜，所以少年从小就自己照顾自己，外加老道士，外加无为峰上的一切。

不过少年天生心性平淡，倒也不在乎这一切，甚至有些喜欢。

他总觉得这山峰和自己有种联系，或许是因为名字的相似吧。

他叫李无为，从小就和老道士师父生活在一起。

“师父！”李无为在厨房里喊了一声。

此刻是晌午，自然是吃饭的时辰，可是李无为的师父是一个不靠谱的老道士，经常在无为峰上乱跑，十次里面有八次李无为得满山峰地去寻他的师父。

这次也一样，李无为把饭菜整齐地堆放在厨房的八仙桌上，然后打了打身上的尘土，摇了摇头，开始出门去寻自己的师父。

“师父！”李无为行走在山间，又喊了一声。

对于师父，李无为其实是有些陌生的。

虽然他和师父已经一起生活了近十年，可是他还是很陌生。

师父，总是那样，神神秘秘，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样子。

不过，师父终究是师父，对自己肯定是好的。李无为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因此也就没有尝试过打探师父的秘密，他也知道，自己就算有心，也无力。

穿过峰顶的一片小树林，李无为总算是寻到了自己的师父。

“师父你又在钓鱼！”李无为埋冤了一声。

随着目光看去，在一碗小池塘旁，有一个衣衫破旧的老道士，靠在一块儿大青石上，眯瞪着眼，似是要睡着了。而脚边，一根鱼竿儿插进了泥土里，另一端，长长的鱼线在湖面上随风摆动，荡起圈圈涟漪。

李无为终究是少年，少年心中总是有些坏把戏。他偷偷地走近老道士，靠近老道士的耳朵，深吸一口气。

“师父！吃饭啦！”清脆的少年声响彻峰顶，惊飞了林中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上无垠的天空。

老道士一个激灵，脚边的鱼竿儿被打歪，水中即将上钩的鱼儿何等灵敏？一下子就游远了。

“你这小泥鳅！”老道士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李无为，骂了一声，“我这鱼儿，又没了，你说到时候咱们晚饭吃啥？”

“哎哟师父啊，咱这午饭还没吃，您就想着晚饭了？行了快去吃吧，找您这会儿功夫，饭菜都得凉了。”李无为拽着老道士的衣袖，两人回到了厨房。

师父爱喊李无为小泥鳅。

“因为你是我在河边捡到的，当时你皮肤黑，看起来和小泥鳅一样。”这是师父的原话。

“小泥鳅，你今儿，也要有十六了吧。”老道士扒拉着碗里的饭，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

“再过一个月，便是真的十六了。”李无为说。

“师父啊。”想到这，李无为愣了愣，还是打算说出来，“我也叫了您十六年师父了，可是。。。您却什么本事都没教过我啊。”

老道士脸皮厚，倒也没有辩驳这件事，拿手指甲抠了抠门牙缝儿里的青菜说道，“今儿，师父我就教你一本事。”

李无为一听，放下了筷子。

“真。。。真的吗师父？”

“哼，那是自然，让你看看师父我的绝技。”老道士的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李无为的心中有一些激动了。

虽然甚少下山，但也不是没下过。少年嘛，对于外面的世界总是有很多好奇。

有一次下山采购货品时，李无为无意中走过一间镇上的书阁，心想着师父总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便走了进去瞧上了两眼。

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本书，李无为就愣住了。

那书是本儿闲书，讲述的无非就是那种少年一把剑走江湖，夺红颜的戏码儿。不过李无为还是深深被迷住了。

从那之后，虽然嘴上不说，但李无为总是偷偷地在后山模仿那书里讲到的招式。

老道士有时候也能看见，但也从不阻拦，只是继续睡自己的觉，钓自己的鱼。也从来不点拨，或者教导一两下。

两人匆匆地吃完了饭，师父带着李无为到了屋外。

少年的心性至此暴露无遗，李无为看着师父说道：“师父，您今儿叫我什么啊？”

师父没有答李无为的话，他眯着眼，看着无为峰上的一草一木，沉默者。

李无为有些摸不中头脑，不过也傻愣愣地跟着自己的师父观察无为峰的一切。

无为峰其实很好看，四季如春，峰顶上的绿色从来不会因为风雪而消失。

啊，除了秋天。

秋对于无为峰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季节。冬季依旧如春的无为峰，不知为何，一到秋季，漫山遍野就开满了红色的枫叶，满山的红映到天空上，和天边的火烧云融在了一块儿，煞是好看。

现在，正是初秋，无为峰上已经开始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我是个修士。”老道士突然这么说。

“嗯。”李无为点了点头，他并不意外。

李无为记事以来就是老道士带着养大的，对于五岁前的记忆，他是没有的。

这么多年来，他也见过老道士出过几次手，比如伸个手，就能在峰顶的湖泊上卷起浪涛，然后拿网接住蹦出来的鱼儿之类的。

“我是个很厉害的修士。”老道士又说。

“嗯。”李无为点了点头，他依旧不意外。

师父总是喜欢吹牛，就让他吹一会儿吧。

师父看了李无为一眼，又说道：

“小泥鳅，你，真的想，做一个修士吗？”

修士，顾名思义，修行之人。

人生而为灵。于万物中拔萃，于凡尘中得道，是为修士。

修士，强者，拥有通天之能；弱者，也可得一方尊重。

世间，试问哪个少年不想成为修士？

李无为只是个孩子，又怎会和他人不同。

“想。”李无为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道士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你啊，终究只是个孩子。”

李无为有点弄不懂这句话，刚想说点什么。

可是下一瞬，老道士的手指突然戳在了李无为的眉心。

“轰！”一瞬间，李无为的眼前，出现了满眼的红。

似乎是满山的枫叶都飘到了天空之上。

又似乎是一条红色的龙在无尽的夜空中发出咆哮。

李无为突然觉得身体一轻，他飘摇在了天空之上。

他成了那条红色的龙。

他张嘴，风在汇聚，力量在汇聚。

他吐息，风在吼，力量在宣泄。

他又觉得身体一重，自己又回到了地面上。

红色的巨龙开始变得模糊，开始缩小。

那是。。。一把伞？

李无为下意识地伸出了手，红光在手上汇聚成了一根伞柄。

原来，这漫天的红，不过是这把红纸伞的颜色。

李无为睁开了眼。

他又回到了无为峰。

或者说，他从未离开过无为峰。

可是无为峰的景色突然变了。

原本初秋时节的无为峰，此刻，峰顶确实一点儿绿色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李无为四处环顾，脸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师父呢？

峰顶的寂静让他有些害怕，他开始奔跑，开始喊。

“师父！”

他走过树林，走过湖泊，回应他的，却只有自己的回音。

“师父！”他回到住处，却说不出话。

峰顶上，根本就没有茅草屋。

原本茅草屋的地方，只有一张纸条，纸条旁，用麻布包裹着一个长条状的物体。

走近一看，李无为哭了。

“不要哭。”纸条上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往东走，去长安，参加大朝比。”这是第二句话。

“不要找我。”这是第三句话。

李无为又拆开麻布。

一把鲜红色的纸伞安静地躺在那。

是幻象里的那把伞！

“呼。”

风声遮盖了呜咽。

秋叶卷落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