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晚十一点整，倩丽新娘婚纱馆又剩下了李存真一个人。

“我让你传统，我让你时髦，”李存真在婚纱手稿上勾勒着衣摆褶皱，一边嘟嘟囔囔，“我让你纯洁，我让你妖艳……”

手工定制的婚纱馆一般都是阔太千金，这样的上帝李存真并得罪不起。

李存真揉着脖子看了一眼手表，她已被榨干脑汁，只好将手稿收拾好锁进抽屉，决定走人。

李存真锁了大门，刚迈下台阶就被一阵黑影掳到了墙角。

就经验而谈，那应该是个人，因为鬼是不会用枪抵着你的腰的。

“敢出声就崩了你。”那人又用力捂了一下李存真的嘴，从口罩里传出的声音十分粗闷。

李存真点点头，把肩头的背包滑落到地上，意思是缴钱求不杀。

“哼。”那人低头看了一眼那粗麻制的双肩包，轻笑一声，“万万没想到，李存真战斗力这么渣。”

李存真一惊，这人居然认得她，莫非不是冲钱来的。

她沉了沉声，故弄玄虚道：“我是跟鬼打交道的，当然打不过人了。”

那人又一勒李存真的脖子，在她耳旁恶狠狠的说：“你不用吓唬我，我什么都不怕。”

李存真难受的喘着气：“你到底要干嘛？”

那人终于松了手，重重推了一把李存真，李存真踉跄的扑腾了几步，等站稳回过头来，那人已经走出阴影，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那人的长发编成鱼骨辫从鸭舌帽下垂下来，居然，是个女人。

李存真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准备捡起背包，指尖刚刚碰到，就被那女人弯腰捡了起来。

李存真立刻缩了回去，苦兮兮的一笑：“钱不多，您笑纳。”

女人仅露出的眼睛嫌恶的眯了眯，扔还给了李存真：“我想跟你谈谈。”

李存真把包抱在怀里，其实那里面除了一部总死机的手机，就剩八十块现金了。

女人走近李存真，手在口袋里掏着。李存真倒退几步，靠在了树上。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万宝路，抽出一根烟递给李存真：“抽烟？”

这大概是他们交友的寻常模式，就跟网聊时问句“在吗？”是一样的。

李存真摆摆手：“我不会……您有事儿就说吧。”

女人把烟塞回烟盒，眼睛在烟盒上定了几秒钟，抬起头问：“听说你能看见鬼？”

李存真下意识向女人身后看了看，嗯了一声。

女人循着李存真的目光看了看空无一物的背后，回过头来再看向李存真时眼神有些飘忽。

李存真扯起嘴角笑了笑：“现在没东西跟着您，如果您真想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女人将信将疑的又回头看了看，终于点点头。

李存真：“我的车在那边，走吧。”

女人坐在李存真的自行车后座上，长腿无处安放。李存真尴尬的蹬着车登子说：“您受罪，我们马上就到了。那什么，您帮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来行吗？”

女人不耐烦的把手伸进李存真背上的包里，拿出手机捅了捅李存真。

李存真接过手机拨通了任羡婧的电话。

任羡婧：“你大爷，我刚睡着。”

李存真：“家里要来人了，你收拾收拾。”

任羡婧：“有什么可收拾的？”

李存真不自在的顿了顿，小声说：“活人。”

任羡婧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了。”

等到了华容道249号生活区，那女人一蹁长腿下了车，捶着自己快抽筋的小腿肚子。

李存真抬头看了看一幢幢年代久远的单元楼，对身旁的女人说：“你闭上眼，我带你进去。”

这似乎触到了女人的忌讳，李存真还没看清，女人就掏出□□抵上了她的胸口。

女人：“别耍花样。”

李存真抬起双手做投降状，笑了笑：“这是规矩。”

女人怀疑的抬头看了看并无什么特别的楼房，缓缓收了枪。

李存真向她伸出手，她攥了攥拳头，终于决定将手递给李存真。

女人将眼闭上，李存真握住女人的手，领她向一团漆黑的生活区深处走去。

女人是被一个男孩扑醒的，刚才那眼一闭就像睡了一觉，她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是怎么进到屋里的，就见一个少年凑上来东闻西闻。

李存真揪着小黑的衣领走进里屋，女人隐约听见她对男孩说：“说了多少次了，迎接人的时候别化人形。”

女人从沙发上坐起来，见客厅一角摆着关羽像，黑道上一向尊信关圣，见那关圣像不起眼的摆在一旁，似乎许久不曾供奉，女人带着几分疑惑走了过去。

“喝点热茶。”女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任羡婧端了一杯浓茶，摆在了茶几上，向女人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女人见主人只端了一杯茶出来，觉得不太自在，屁股轻轻坐在沙发边缘上，客气说：“不用了。”

任羡婧一笑：“这也是规矩，活人到这儿来都要喝杯茶，避煞。”

“那谢了。”女人眉梢吊了起来，拿过茶杯发现那茶虽然看似徐徐冒着热气，却冰凉的像杯隔夜茶。

女人轻哼一声，摘下口罩，将那茶一饮而尽。她看向任羡婧：“现在可以了吗？”

任羡婧没回答她，却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礼貌的笑了笑，对着一团空气说：“你来了。”

女人眉头拧在一起，在空荡的房间里四下看了看。

“你其实不信，对吧？到现在还觉得我们在装神弄鬼。”李存真已经换了睡衣，从楼梯上下来。

女人嘴角一勾，双眼又危险的眯了起来：“我杀过人，进过监狱。”

李存真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的说：“我们这儿一不是审讯室，二不是心理咨询室，我们只管鬼神的事，您不用什么都告诉我们。”

任羡婧点头说：“不问出处也是我们的规矩。”

“你们规矩还真多。”女人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双手还是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看向任羡婧，“你刚才在对谁讲话。”

任羡婧看了看女人坐的沙发旁，摸着下巴说：“一个男的。”

任羡婧看向李存真，看鬼魂并不是她的专长。李存真接着说：“光头，十六七岁。”她煞有介事的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跟着你来的。”

女人一惊又想要掏枪，然而想起她的枪火并不能击中鬼魂，终于挫败的低下头，问：“是谁？”

李存真看了看那个男孩的鬼魂，突然被逗笑了，对女人说：“他让你猜。”

一滴冷汗顺着女人的脸庞滑了下来，她咽了咽唾沫，说：“能给点提示吗？”

那个鬼魂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李存真说：“他胸口流血了，是枪伤。”

女人像要呕吐一样，张大了嘴不停反胃，蜡黄的脸上冷汗越冒越多。

半晌，她终于红着眼说：“是小龙。”

李存真又看了看鬼魂，说：“你猜对了。”

女人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浑身不住的颤抖：“怎么会是小龙……”

任羡婧朝李存真使了个询问的眼色，李存真点点头，任羡婧从沙发上起身，点燃了一根香，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很快便让人安定镇静下来。

李存真：“他在你身边徘徊两年了。”

女人终于开始相信了，她点点头：“这两年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以为是我的仇家阴魂不散的缠住了我。”

任羡婧：“仇家？”

女人的双手抓乱了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深沉的冷酷：“我叫李英。”

李存真张了张嘴，看着任羡婧，像是希望得到些提示。

任羡婧闭上双眼回忆了一会儿，目光充满了悲伤，她望向李英：“我们还真见过你的仇家。重案组组长段云旗。”

李英猛地瞪大了眼睛，警惕道：“他来过？”

李存真也想了起来，面色不佳，叹了口气：“生前没有，死后来过。”

任羡婧：“他是你杀的，对吗？”

李英不说话，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李存真：“据我所知，一般警察医生这类职业的人死后，很少有灵魂辗转不去的，因为他们在这世上已经见到过足够多的痛苦和悲哀，死亡对他们来说，毫不可怕。”

李英：“那他怎么会？”

任羡婧咬了咬牙，竭力不让自己表现的太过愤怒：“他死的那天晚上，他老婆生孩子，难产，求我们带他去看看。”

李英：“人死了以后灵魂不就自由了吗？想去看他老婆为什么还要求你们？”

李存真也不乐意了，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懂什么！人死了就自由了吗！那阴间不就乱套了？！那还要我们干什么！”

李英被震住了，怔怔的看着李存真。

任羡婧站在窗边，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空旷的大街，这正是人类沉睡的时候。然而在她眼里，那是另一个场景：“如果你死了你就知道了，深夜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候。堵车，你总明白吧。”

李英滑稽的“啊？”了一声，总觉得这跟她想象中的闹鬼不一样。

“不管在哪里，都是有秩序的。我知道你不明白，因为你这种人，以漠视秩序为傲，不是吗？”李存真冷淡的看了李英一眼。

大概很久没人敢跟李英这么说话了，她握紧了拳头，却又不敢反驳。

任羡婧拉好窗帘，靠在窗上，声音平静：“其实那天我感受到了，他在我们身边的灵魂越来越弱。他不是要死了，是医院在拼命抢救他，是他的身体在召唤他的灵魂……”

李存真：“人类的意念，有时候是让地府都无奈的事情。人类已经可以与死亡抗衡了。可惜黑白无常到人间一趟，绝不空手而归。”

任羡婧点点头：“段云旗放弃了。因为那晚，该走的是他的妻子。他代替了他的妻子。”

李英哑然：“这也能替？”

李存真：“人类的婚姻就是一个契约。一旦共结连理，只要一方愿意付出，就可以替换对方的生老病死。”

任羡婧把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看向李英：“李英，你还是太狭隘了。像他们这样到处以打击犯罪为己任的人，是懒得跟你做仇家的。”

任羡婧的话更像是讽刺，似乎为段云旗的牺牲感到可悲甚至可笑。

李英猛地仰起头来把眼泪控回眼眶，满目恨意：“可我和他们有仇！我弟弟，小龙，他身上那一枪就是警察打的！我弟弟没做错过任何事！！打死个警察算什么！一命还一命！谁又比谁高尚多少！”

李英悲愤的喘着粗气，只见那男孩的鬼魂正痛哭着试图用自己缥缈的身体抱住李英。

“姐……”

李存真轻声说：“你弟弟说，他身上那一枪是你的上线打的。”

李英的眼神中闪过意思仓皇，这让李存真有些意外，似乎这个情况对李英来说并不是绝对意外。

李英冷静了几秒，又问：“你说什么？”

李存真一字不差的转达着那鬼魂的话：“姐……”

李英死死的盯着李存真，仿佛怕遗失她带来的属于她弟弟的半个音节。

李存真：“他们打死我，嫁祸给警察，就是为了让你死心塌地的给他卖命。”

李英先是愣了一下，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了两年来一直神经衰弱的她。她彻底崩溃了，捂住心口感到一阵阵的剧痛，她哭喊道：“小龙！姐姐好想你！小龙！你能听见我吗？”

任羡婧不动声色的擦了擦眼角，偏开了头。

李存真：“他听得到，他的手正在给你擦眼泪，叫你不要哭。”

李英摸着自己的脸，手背胡乱的擦着眼睛：“不哭了，姐姐不哭了。”

李龙：“姐……”

李存真：“姐……”

李英回过头去看李存真，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又有话要告诉自己了。

李龙：“自首吧。”

李存真：“自首吧。”

李英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跪倒在地上，祈求的看着李存真和任羡婧，双手合十拜了起来：“你们超度他，要他好好去投胎，不要让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这世上，求求，求求你们了……”

听得出李英对于鬼神的认知也仅限于此，但并不妨碍她对兄弟实心实意的疼爱，她不住的哭喊着，叫着她弟弟的名字。

双生连心，李存真知道，她弟弟死掉的那一天，她的心就死掉了一半。

不知道哭了多久，任羡婧拉起了李英：“你弟弟走了。”

李英哭的几乎晕厥，还在喃喃说：“你们还没超度他，你们还没送送他。”

李存真：“你已经送走他了，他心愿已了，走的很放心。”

李英点点头，又有些不舍的抓着空气：“小龙，小龙……”

任羡婧：“存真，她弟弟临走时说了什么？”

李英一听，又希冀的看向李存真。

任羡婧和李存真一起将李英驾到沙发上，李存真蹲了下来，望着李英，柔声说：“姐，我走了，谢谢你，我和你同一天来到这世上，就因为差了两分钟，这辈子受尽了你的保护，如果我们下辈子还有缘，我做你的哥哥，不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最后一截香燃尽，香灰断落，天也蒙蒙泛亮了。

某日早，小黑吃着他的早餐，任羡婧嘱咐道：“少吃点咸的。”

李存真撕着油条，油乎乎的手按下了电视遥控器。

电视上开始播送早间新闻：“本报讯，国家通缉犯罪嫌疑人寻英已落网，嫌疑人系自首，几日前协助警方破获本市最贩毒团伙，据悉已于今日凌晨落网。寻英，原名李英，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