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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仪之銮鸣》第三十九章 经策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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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紧不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将领到的号牌放在案桌的左上角,然后稍稍看了看身边的人。我的前方是谢瑶瑛,左侧是蔡昭,右侧是司马蔚,后面虽不能回头去看,但刚刚内侍唱喏“捌号”时,我听见她的名字“陈灵越”。

排位也没有什么特别,毕竟贵族的人选多于我寒门,无论怎样排,我们都处于劣势,当然这是在她们想联合起来舞弊的前提下。但这样未免过于张狂大胆,毕竟赵承翊不会放任贵族得势,摇摇头,我暗笑自己思虑过甚。

捻起砚槽中放着的贴金箔海水纹墨条,用毛笔蘸了水盂中的水滴在砚台上,我缓缓磨着墨,一旁的司马蔚看着我手中的动作,笑得高深莫测:“郡主姐姐,手下留情。”

我礼貌笑道:“妹妹自谦了。”

她了然一笑,十分倨傲,转头自去整理桌上的事物,不再与我多话。

当殿中各人专注于手中之事时,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内侍们行礼之声此起彼伏,只听他们纷纷道:“见过贺大人、见过苏大人、见过周大人。”

闻得内侍行礼,众位待选皆迅速起身而立,三位着官服的人依序进入殿中,走在前面竟是贺铣。他着紫衣素裳,头戴鹿皮乌纱,佩九琪,插牙簪导,腰间革带上系着鞶囊和小绶双佩。按理他是一品文官,只能着朱衣素裳,但以他在朝中地位,加上与皇族关系密切,早在崇德元年他已由新帝恩赐服紫,显示他的身份与百官不同。

贺铣身后跟着两个文官,皆着朱衣官服戴鹿皮乌纱,配六琪。按品级,他们是三品文官。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我大多熟识,他们二位其中年长者是礼部尚书苏冕,是三哥的舅舅,年轻者是三公主的驸马,中书侍郎周眺。

看来这次监考的阵容十分强大,既有贵族世家,又有皇帝心腹。

三位监考官拾阶而上,居高临下看着我们,我们遂敛衽行礼道:“见过诸位大人。”

三人还礼,贺铣前站一步,肃目道:“各位小贵人,帝仪甄选历来是我朝一件大事。今日含章殿经策比试,陛下原想亲来监考,可碍于西南紧急军务,只能托老夫及二位大人暂代监考一职,望各位贵人明白陛下心意,专心应考,以报陛下重才惜才之心。”

我们齐声道:“谢陛下隆恩,谢大人教诲。”

贺铣道:“诸位请坐。”

我们整齐落座,苏冕上前说道:“今日经策以一个时辰为限,各位对考卷上的题目作答。鉴于比试公正,各位作答时,不必写名,交卷时以号牌为记。试卷由中书省秉笔侍郎誊写后,交太学名师批改,再由陛下钦定名次。后日礼部在群芳馆公布经策成绩,排名后三位出局。诸位可听明白了?”

众人皆道:“明白。”

苏冕点头:“请周大人分发试卷。”

周眺步下台阶,内侍躬身递上盛有试卷的托盘,他拿过锦卷一一分发给众人。分发完毕,他望着殿角摆放的对鹿踏云青铜滴漏,示意内侍打开机括,沉声道:“起铜漏,各位展卷作答。”

铜漏的滴水声霎时响起,如同击在人心上。我不做他想,缓缓打开试卷。

本以为经策比试如从前一般总要解释几句经义,再作文章,没想道卷上只一句话。

“以‘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为题做文章一篇。”

此句出于《论语·子罕第九》,来勤思堂讲学的老师也授过此篇,意思译来也简单,是说孔圣人极少谈利益,赞许命运,赞许仁爱,要以此为题作文章不难,可要写出新意却不易。听说这次经策的题目是皇帝亲自定下的,他这般作是何意思。

利,利益,命,天命,仁,仁义,握笔的手不由一紧,这三者不正是束困了皇帝、寒门、世家之间的症结吗,若能理出此间厉害关系,明辨当中大是大非,大顺朝堂何愁不能安稳。我想,他出此题目,是想看清谁的言论更能符合他的心意。

深想一层,他想听的是这些参选的女孩们她们背后家族的心意。是我狭隘了,赵承翊从来没有将帝仪人选锁定在寒门,眼下早就没有纯粹的寒贵之分,他不过是利用甄选挑选盟友,区分真正的对手。皇帝登位四年,雷厉风行,打压世家,提携寒门,那些看透世情的世家贵族真的还忠于他们所谓的利益阶层,恐怕一些家族掌权者早就想借机会向皇帝表明心迹。这次甄选便是大大的有利于他们展示忠心。

我不禁放眼望去,这些女孩们带着各自的家族任务来到这里,平日里扮演着她们应有的角色,此时或许在文字间才能露出一点真意。而这真意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她们的家族,又有谁知道。

“昌平郡主,请自己作答,莫要四下张望。”贺铣的声音突然在空旷的殿内想起,仿若一道洪钟之声击散了我的思考。

回过神来,见众人皆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我抬眼正对贺铣的目光道:“略有想法走了神,谢大人提醒。”

殿中传来一声冷哼,我并不计较,只提笔在锦卷上徐徐作答。殿内又恢复了平静,直到铜漏滴尽也再没有事发生。

周眺见时辰已到,立刻宣布道:“时辰已到,请各位贵人落笔掩卷。”

他话音刚落,已有数名内侍快速行至每张案桌边,虽有人还未答完,但也只好悻悻收笔。内侍们取过锦卷卷好,再将每人桌上的号牌系在卷轴前端,最后放入托盘。收拾整理完毕后,其中一个内侍将托盘呈给贺铣过目,他觉无不妥之处后,示意苏冕接过。

“各位贵人,我等现将锦卷送往中书省誊录,待审阅完毕之后,自会向公布名次。各位可先回群芳馆稍事休息。”说罢他们三人如来时一样,依序走出含章殿。

我等自然垂目恭送他们离去,未料,贺铣临出门前却反身踱步到我面前,“郡主方才说对题目有些见解,老夫倒很想一睹郡主的文采。”

我微伏了身子,礼貌道:“老师见笑了,长恩深受您的指点,文风也是随老师笔意,未敢有半分僭越。”

贺铣淡言道:“郡主的主意一向大,从前老夫做不了主,如今更是望尘莫及。”

我冷笑,不想与他多言,此时作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如今他肩上的担子未必轻,若不是想在这场争斗必胜,以他身份何必前来监考,理会这等小事,可见他是被他的好外孙逼到了墙角,不得不出招了。

“老师的教诲,长恩一直铭记在心。”

好在他也不欲再理我,只对澹台嫣嘱咐道:“嫣儿,你姨母对你甚是想念,我已禀明陛下,今夜接你出宫回府与你姨母小聚,明日再回群芳馆。你回去后,快快收拾,我命人来接你。”

他话刚说完,众人皆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澹台嫣面上未露颜色,只柔声应诺。贺铣带着两位大人离去后,殿里的气氛松快下来。几个贵族女孩围在一起,絮絮说着话。蔡昭几步向我靠来,笑道:“郡主今日可得了好文章?”

我道:“谈不上。妹妹有赵大儒指点,这题目定是难不住你。”

她笑道:“我如何能和姐姐比。”

我本不想与她寒暄,作虚伪之言,正好内侍带了闵慧姑姑在殿外,我们也不再多语,由姑姑带着出了含章殿。

回群芳馆的路上,灵越几次想上来与我搭话,但我却寻澹台嫣说话借机岔开了。前面的谢瑶瑛很是得意,拉着她的好姐妹王姝、沈婉莹道:“两位妹妹答的怎样?这题夫子讲过几次,想必也难不住你们。”

沈婉莹道:“瑶瑛一向知道我的本事,不过是随意写几句罢了。”

王姝喏喏道:“我向来不擅长作文章,这次来不不过见识见识皇家风范,学些礼仪规矩,不敢与姐姐们争锋。”

谢瑶瑛满意地握着她的手,更显亲昵,司马蔚本与崔海棠并行,此时听见她们谈话,也上前道:“王家妹妹这话也不错,咱们做再多,做太好,不都是别人的陪衬吗?连贺大人都不放在眼里,有人想是找好了靠山。”

澹台嫣听了这话,在我身边笑出声,遂靠近我身边小声道:“这‘有人’你可听出意思了?”

我道:“随她们去吧。”

她奇道:“你是想真心嫁给安王爷,所以不作表哥的帝仪了?”

我道:“自然是真心的。”

她见我一派坦然,不由叹惋道:“倒是负了表哥一番心意。”

我睨她一眼,笑道:“妹妹这话我可是听不明白了。”

她轻轻撇嘴,也不理我,径自寻前面被贵族女孩们落下的崔海棠说话。我望着她们的背影沉思,崔家因西南兵权易主一事已极力被世家排挤,连带崔海棠也被这些女孩子鄙视排挤,除了灵越,她可能是群芳馆中最不被看好的人。这时候澹台嫣依旧不落下与她攀交情,是她太周全还是知道些消息。

回了群芳馆,众人自回屋歇息。珍珑见我进屋,迎了笑脸上来:“郡主试题答的可好?”

我摆摆手道:“别提这,让我歇歇脑子,知道我心思不在这上头。”

珍珑捂着嘴儿笑了会儿道:“我给郡主做了桂花藕粉羹,您可要尝尝?”

渐渐入夏,我不耐热,吃什么都没有胃口。承安知道了,叫韩稽写了几个食补方子送来,要珍珑每日照着做。吃了几日,我觉得颇有效用,白日里也不再觉得神思懒倦,夜里睡不踏实。

珍珑端了水晶碗来,里面盛着的藕粉羹软糯晶莹,面上撒了一层金黄的桂花蕊。我瞧着倒是很有胃口,拿过羹匙吃起来,“你的手艺越发好了。”

珍珑见我进的香,也笑了:“郡主吃的好,奴婢就开心了。”

我道:“这藕粉羹也就罢了,难为这季节你竟有真的桂花蕊。”

珍珑道:“这是奴婢去年秋日里收的,一半晒干做了糕点汤羹的浇头,一半混着淮山蜜做了桂花蜜酱。”

我道:“你是个心灵手巧。听王爷说,你自小在王府长大的,是家生子还是外头采买来的?”

珍珑一脸困惑,想了想才对我道:“回郡主的话,奴婢也不清楚,自记事起,奴婢便是王府夏妈妈领着学规矩,后来妈妈见我做事条理,就私下教我读书识字。待大了些,奴婢被挑到王爷书房伺候。”见我听得仔细,她又补充道:“奴婢在王府中并无其他亲人。”

我见她一本正经回答,遂笑道:“想来买你进府时年岁也小,你不记得也是情理之中。我不过随口问问,你不必紧张。我是瞧着你年岁大了,亲事得认真思量了。”

珍珑开始还全神贯注听我说话,没想到我突然转到“亲事”,登时红了脸,也不顾主仆礼仪,急道:“奴婢本以为郡主是个正经人,没想到玩笑起来也这般不靠谱,奴婢不和您多说了。”

待我还要再说笑两句,却见一小宫女挑了帘子进来,“郡主,灵越姑娘求见。”

我微讶,上次和她坦白之后,我们私下已很久不见,她这时来找我又是为何?难不成是有急事,想到此,我向珍珑使了眼色,她也收起说笑之心,端正了颜色站在我身边。

我向那宫女道:“快请灵越姑娘进来说话。”

那小宫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灵越便跟在她身后进来了。虽私下不曾往来,我们也并非不常见面,这两月她人虽消瘦得厉害,但精神却好。一见我,便正经给我请了安。

我笑道:“坐。”

她似往常一样,依着锦榻边沿而坐,我见她拘谨,便道:“可要尝尝这羹,珍珑新做的。”

灵越摇摇头,欲言又止,我回身对珍珑道:“去给灵越盛碗羹来,记得多加些蜜糖,她喜欢食甜。”

珍珑识趣,知我们有话要说,便道:“羹有些冷了,两位主子先说说话,待奴婢热热再送来。”

屋里只剩下我们二人,我望着她道:“可是有事?”

本是一句关怀之语,没想到她微低的头突然抬起,一双眼已通红,灵越对我愤愤道:“姐姐可知道,就算今日你答的再好也不会入选!”

想比与她的激动,我反而平静许多,“灵越,何出此言?”

她切切道:“今日考试完后,我见你们谈论热烈,不好打扰,便落于人后。谁料出了太极宫却和众人走散了,比别人晚回了半个时辰。可正因为我晚回,才撞见司马蔚的丫头拉了那日的小内侍去了勤思堂后面的小巷,我觉得事有可疑,便了跟上去。谁知,我听见她问那小内侍事情可能办妥。他叫她放心,定能将郡主和她家小姐试卷号牌调换了。那丫头笑着让他办妥了来领另一半赏钱。姐姐,此时如果不及时阻止,你的文章便是她的文章,我想她在卷上不过是草草答了,这样姐姐出局便是肯定了。”

我见她越说越急,不由按住她的手,劝她道:“你先静下来,你可是亲耳听到她要使人换了号牌。”

“千真万确,”灵越道:“姐姐,我们告诉闵慧姑姑可还来得及?”

我摇头道:“没有证据,你此刻去告发她,她抵死不认,我们反落了诬告的罪名。何况试卷此刻已经送往中书省了,秉笔侍郎誊录完后会先请太学的老师批阅,再呈陛下阅示。我们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灵越急道:“我去说,我说了,她害怕了,或许,或许,就不敢换试卷了,即使是诬告,也是我一人之罪,不会连累姐姐的。”

我淡淡一笑,平静道:“灵越,我很久之前就不在意那个位置了,眼下听天命尽人事就好。”

灵越仍旧不甘心道:“我始终觉得姐姐是最适合做帝仪的人。”

我漠然道:“若是本轮我出局,你好自为之。”

灵越惨然道:“连姐姐都无力自保,何况于我?她们想尽办法踢我们出局,我早晚也是要走了。我本无心帝仪之位,若不是哥哥苦劝,我何苦要来。”

她的话里夹杂着委屈与痛苦,我忽然心有不忍,如果她不来这里,就不会体会世家与寒门之间赤裸差别,不会忍受权力之下弱者要承受的侮辱,她不会见识到我的伪善,她或许依然还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寒门女子,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等待她的良人出现。

两个月之前我在这里摧毁了她的信念,此时我却想给她安慰,抚上她纤弱的肩头,我望着她琉璃一般晶亮的眼珠,真诚道,“灵越,不必害怕,未到揭榜那日,一切未有定数,输的未必是我们。”

一天之后,礼部放榜,帝仪经策比试谢瑶瑛夺魁,蔡昭、王姝、司马蔚排名后三位出局甄选,而我以第六名的成绩刚好进入下一轮绝艺比试。

ps:今年可能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年,我很感谢能在写作中排解很多烦恼,也谢谢一直都看这本书的人,我会一直写下去,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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