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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仪之銮鸣》第一章 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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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蜀中跋山涉水地回到天都已近崇德三年的尾声。

彼时,芙蓉寺的山花开的正艳,静池师太沿着葳蕤葱郁的山间小径将我送至山门。临别时,她那张惯素清冷的脸竟然有了些许裂痕,犹豫片刻,她向我问道,你是否真的要回去。

思忖片刻,我坚定地点点头。

不再多说,她双手合十,偈礼向我道别,施主多保重,贫尼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说罢,转身离去。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修长的背影踏着满是青苔的石梯往山上渐渐行去,微风乍起,轻漫飘逸的素衣下摆卷起一地碎落的花瓣,青碧绯红中,徒留一袭灰白映在落花满天的世界里。

很久之后回想这一幕,我方才悟到她当时脸上的表情是怜惜。

父亲死后,我流落蜀中,除了赵承安时常遣人来看望,便全赖她的照拂才能在芙蓉寺中安稳度日。三年来,静池亦师亦友,照顾我饮食起居,教导我参禅礼佛,闲时更带我游玩蜀中壮阔山水,望我能够敞开怀抱,放下前尘往事。不过此刻,我终是让她失望了,仍然要踏足她所厌恶的朝堂后宫,要缠进她所鄙夷的权术阴谋。

可我不能不回去,一纸诏书下,皇帝让我卸下帝仪司职,完成与赵承安的婚约。

这份婚约是先帝临终前亲自为我所指。可当日先帝驾崩,新帝继位,朝堂之中自是一番风云诡谲,自然无人理会这份婚约。此后三年,我一介孤女,赵承安更是一个滞留在京,连封邑也不去了的闲散王爷,这桩婚事也就被无限期地搁置了下来。本以为可以在芙蓉寺终老一生,没想到九月中,京城忽然送来一道圣旨,要我年前必定赶回天京。

离开芙蓉寺,我在益州城祭了母氏先祖,简略地收拾些行李,带着茉浅和赵域一路北上。我母亲吕氏原是蜀中望族之女,高外祖曾在太祖皇帝时期做过益州知府,致仕后归隐田园。曾外祖虽受荫恩,却无心官场,反倒对经商颇有天赋,辞官后靠着贩茶起家,一路做起丝绸、陶器、香料生意,到我外祖出生时已薄有家产。我外祖膝下只有我母亲一女,自小爱如珍宝。母亲虽然养在深闺,却对人事自有一番见解。她的婚事,是她自己挑来的。十五岁及笄后,多少门当户对的公子上门求取,她都不屑一顾,竟然瞧上了我父亲一个小小的安南折冲府校尉。不知是我母亲慧眼识珠,还是我父亲从来就不是安于平凡之人,出身寒门,投身从戎,征战厮杀,定北平南,终成我朝一代战神。

到我出生的时候,父亲靳飞鸿已官拜正一品骠骑大将军,统领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四卫辖关内道百余军府,二十万兵士尽在其麾下。我一出生,先帝便亲自赐名“长恩”,取其“长沐圣恩”的美意,同时晋封父亲为武安王,封我为昌平郡主。

异姓封王,靳家在天顺十年可谓荣极一时。

可荣极必然哀至,母亲生下我之后血崩而亡。封王的喜悦并没有冲淡丧妻之痛,母亲下葬后不到百日,父亲上书请旨前往瀚澜关镇守西北。先帝恩准,且怜我幼年丧母,将我接入宫中,由温静夫人韩氏代为抚养。

父亲只在每年回京述职时进宫见我一面,三四岁之前我连他的样子也记得不甚清楚。每回都由夫人身边的女官领着我,指着一个横剑在腰,满身甲胄的人让我叫父亲。我总是睁着无辜的大眼望着他,一步也不肯靠近,他与身边那些满身绫罗的人不同,一身冰冷肃杀让我胆怯而疑惑。在夫人身边长到六岁,我被选入了群芳馆,和一群世家女混在一起争高下,吃了几次亏,才渐渐懂得寒门出生的人,在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之下根本什么都不是。再见父亲,我终于肯把欠了他许久的“父亲”二字叫出声,他冷凝的脸上绽放出笑容,眼角的皱纹折到眉目深处,他叫我:“念念。”

从此我便盼着每年父亲回京,接我家去小住几天。他可以带着我去崇岭祭祀母亲,去天祁山赏雪,去皇家围场狩猎,去东市看元宵花灯会。群芳馆的课业越重,我越盼着每年冬日快快来临,那样我便可以回家。十五岁,我被先帝钦点为帝仪,住进了司宫台,再也没能回家。后来,我与那人相知相爱,满心欢喜他能许我一个温暖的家。再后来,父亲死在断魂岭,我和那人反目成仇,终是连家也没有了。

“小姐,醒醒。”茉浅轻轻推了推我。缓缓睁开眼,我从铺了银狐裘的车塌上支起身,微微挑开了身侧暗青色的马车帘子,窗外天已黑尽,深暗的天空中正飘着米粒般大小的雪珠。

“阿域,”我轻唤一声,车外立时有人回应,“小姐,何事?”

我问道:“还有多久可到天京城?”

车外的人似是有些不高兴,嘟囔道:“原以为今日晚些时候可到,谁知这鬼天气,现在居然下起了雪,估么着得明日清晨才能到城门口。”

我知道他是怕我路上颠簸,于是宽慰道:“无妨,路上可有人家住宿?”

“吁~~~”他勒停马车,钻进车来,搓着手道:“偏是接近京城地界了,这官道边居然连户人家也没有。”

赵域不知其中的道理,我却明白。新帝登基,大兴改革之事,对土木兴建之事也多有规划,欲在天京与相邻较近的秦州之间再建一座新城,如今两地之间的村落人家不是去了天京谋生,就是去新城扎根,这两头不沾的地界便空了出来。

我伸手扶掉他肩头的雪珠,笑道:“先赶路,如果有歇息的地方便停下来休息。”

赵域乖乖地点点头,“好。”

他出去驾车,茉浅在我耳边道:“不知三爷是不是遣了人在城门口接?”

我摇摇头,上次给他去信也是七日前在秦州驿馆,“这会儿也没法子知会他,且先这样吧。”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地飘散在这片广袤空旷的大地上,不一会儿路边的树枝矮桩便被雪白裹了个干净。赵域担心我在马车上无法休息,驾车驶下了官道,在不远处一座荒废的破庙停了车。

茉浅拿过车塌上的素青棉斗篷仔细替我罩上,系好风帽,扶着我下了车。踏出车门,迎面而来的雪风如刀割般吹得脸生疼,我和茉浅微微低了头。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赵域小跑着向我奔来,眉毛眼睫上落满了细绒的雪花,他哈着气说道:“小姐,我适才已经查探过了,这处没有别人,简略收拾一下,可以歇息一晚。”

眼前的破庙被这场风雪压得几乎快塌了边,几扇腐朽的格子木门随意倒在潮湿发黑的梁柱旁,庙门口连个挡风的幡子都没有,在这么个传堂透风的地方住上一晚真会要人命。望着赵域眼中隐隐透出羞愧,我浅叹一口气,“这又没什么,再苦的日子我们都挨过来了。”

我吩咐茉浅将车里可以御寒的衾被都拿下来,赵域去外面拾些能用的柴火,自己则一深一浅地踩进雪里向庙里走去。这座庙显然年久失修,外面破败不堪,里面也是布满灰尘。梁上黄黑破烂的帆布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庙堂正中的供台四角都已掉泥坍塌,泥塑的菩萨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灰尘蛛丝倒是布满了全身。我环顾四周,只见散了一地的烂椅残桌,还有枯黄的干草。

还好庙里不甚潮湿,简略拾掇一下也能住下。我拖着倒在地上的桌椅往角落里堆,再把干草拢到一处,用袖子一点点撩掉面上的灰尘。茉浅抱着被褥进来,恰巧看着我在忙碌,她赶忙放下手中的事物,拉开我抱怨道:“您等我过来就是,何必亲手做这些。”说着还拍掉我头蓬,裙衫上沾着的灰。

我伸手阻止她道:“出门在外,难不成我事事都要依赖你和阿域?”

茉浅直管清理我身上的灰尘,头也不抬道:“不管小姐怎么想,奴婢只知道不能让您受着一点苦。”

瞧着蹲在面前的身影,我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触手黏腻的冰冷浸透了我心中的苦涩,“你何苦跟着我,韩稽虽不能娶你为妻,到底可以护你一世周全,而我,却自身难保。”

蹭着我鞋面的手顿了顿,又继续不停,她细了声音道:“您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奴婢哪儿也不会去。”

赵域拾柴回来的时候,我和茉浅已经收拾出一角晚上住宿,当然我属于干站,所有活儿茉浅都不许我动一动手脚。掸了灰尘的干草细细密密地扑在地上,面上铺厚厚一层毡毯,晚上再裹上棉被应该是不会冷了。我让茉浅扯了幡布尽量挡在透风的地方,如果升起火,煮些东西吃,那应该是这雪天里的一件幸事了。

夜里,雪停了,竟然有一轮明月。

映照着白雪的月光疏疏漏漏地渗进枯腐的木头窗棂,落在我身上水蓝色的衾被上,嵌绣的银色暗纹丝线竟被照得发了光。我睡不着,望向窗外的月亮,耳边传来茉浅和赵域浅浅的呼吸声。

夜里睡不着是常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能有一百日能睡个整夜也是不错了。为着这夜里睡不踏实的毛病,赵承安捎来了多少名贵药材,吃了也不见效。静池说,这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

起身披了衣,轻手轻脚越过熟睡的两人,我想去院子里走走。鹿皮小绒靴踩进深及脚踝的雪地里,咔吱咔吱,很有意思。铺满白雪的庭院被月光照得一地清辉,来时被风雪迷了眼,竟没注意这院子里还有一棵落满雪的桃树。

挪着脚步去到那棵树下,树不高,我一伸手就能够到压在枝头上的雪花。漆黑的树干裂开些许深深浅浅的缝隙,众多旁支歪歪斜斜地横指着庙门一侧,夜风一吹,无数雪绒飒飒飘落在我的发上,衣衫,我忍不住想到来年春日,这里又是怎样一副桃花灼灼的明艳风景。

“郡主深夜赏雪,好兴致。”一道低沉浑厚的男声突然响起,在这清冷的雪夜里格外突兀。

侧身向来人看去,一袭夜行之服,腰配玄铁长剑,黑巾蒙面之下,露出一双狭长阴鸷的眼,我淡淡开口道:“阁下雪夜杀人,也是好兴致。”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冷毒,“这么个美人,可惜了。”话音刚落,瞬时挥出腰间长剑向我袭来。我静静地立于桃花树下,一丝害怕也无,三年间经历的刺杀已让我习以为常,张大眼睛,我要每一次都看清楚,那人到底要派多少人来了结我的性命。

有时候,我想,他亲自来也好,至少我能问个明白。

剑锋逼近,闪着寒光的锋芒伴着剑风带起的雪花,兜帽上的白狐毛擦过的脸颊,我看着眼前的杀手,忽然笑了。

弯唇一刹那,他眼里志在必得的得意瞬间化为惊恐,赵域猛然从我身后一跃而起,长剑向他劈下。他纵身后退滑落在雪地中,猩红的鲜血飞溅夜空,一只手臂落在不远的雪地里。

赵域横剑立于我身前,岿然不动,鲜血顺着剑身一点一点滴落在纯白的雪地上,开出红色妖艳的花。他八岁随我父亲习武,尽得真传,如今这世上已鲜有对手。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不多,赵域是一件。他是挡在我身前的盾,他说,他死了,我才能被刺穿。

那人仰躺在地上,似乎不曾预料这世上还有出剑如此之快的人,挣扎着屈指在唇,发出信号。一声尖啸响彻夜空,立时数十黑人越过残颓的墙头,持剑向我杀来。

赵域在我耳边轻声道:“往后门,这里,我挡着。”我拿眼横他,平时嘴碎,杀人的时候倒是利索。他顺势借力一推,将我推给等在破庙门口的茉浅,我知道此时留下只是累赘,没有我们,他可以放手搏杀。把心一横,拉着茉浅往后门狂奔而去。

跌跌撞撞地冲出庙门,眼前竟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白茫。原来这庙竟是这官道方圆数里内唯一可以歇脚的地方。出了这座庙,我连可以躲的地方都没有。

真是好算计,熟知我的行踪,借助天时,随时指派杀手,这座破庙倒是狙杀我的好地方。

我奋力奔跑在雪地中,开始还能勉力支撑,越到后来,身体越发没有力气,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散落的鬓发垂落在眼前,遮住了前方的视线,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直接冲进肺腑,心口瞬间疼的快要裂开。杀手步步逼近,前路却没有希望,我已经连累赵域,不能再赔上她。望着身前竭力拖着我的人,我狠心甩开她的手,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上。

茉浅回头望着惊讶我,“小姐?”

我狠声道:“你走,不用跟着我一起死。”

她立时扑跪在我身边,哭道:“我不走。”

我喘着气狠命推她,她却拽着我的外袍不放,哭求道:“就让奴婢陪着你吧。”

她通红的双眼里是让我感动却又深恨的决绝,“奴婢既然能跟着您享福,也能陪着你赴死。”

幼时相伴再到蜀中扶持,我与茉浅早已不是普通的主仆情谊。身陷绝境,我们都不会轻易丢下彼此。何况这些人杀了我也必不会放过她,咬紧牙关,握紧她的手,我哽咽道:“好。不论如何,我们姐妹总在一处。”

我不信,天能如此绝我,我还要重踏金銮,问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为什么从头至尾不肯听我一句解释?

我和茉浅依偎在雪地之中,随着步步紧逼的脚步声,她把我推向身后,我和她都在希望,等赵域解决那一批人,来救我们。

长剑出窍的死亡之声在这片静谧之中格外刺耳,我渐渐看清眼前的人,遗憾的是,不是赵域,却是等着一群拿我性命的黑衣人。

他们提剑越走越近,我反倒安静下来,泪水渐渐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此时,这片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一人。

我和阿翊也是在雪天认识的。

我在雪地里摔倒了,被人扶起来,委屈着抬头,第一眼就看见他紧张的脸。

他一向是怕我疼,怕我哭的,那样疼爱我的人,现在怎么会处处想我死呢?

是了,原是我取了他母亲的性命,他要我还,也是应当的。

闭上眼,漫天杀意向我袭来。

“嗖”一支银箭破空而来,擦过我的耳边,身前的黑衣人被穿胸而过,倒地。“嗖嗖嗖”,一支,两支,三支……眼前的黑衣人应声倒下。

身后响起阵阵马蹄声,我猛然回头,茫茫雪原上,数十匹马正向着我和茉浅疾驰而来。领头的是一匹四肢雄健,全身通黑的战马。它矫健地奔驰在苍茫的雪地上,马脖上系着的赤金合欢铃发出急促清脆的声响,垂在胸前的朱红丝绦在这黑夜里荡出艳丽的弧线。

此刻,马上的人一手持缰,一手抬弩,正朝着我赶来。

月光下,他头戴紫金爵冠,一身深紫长衫,雪风吹得他身后的玄色大氅上下翻飞。

而我,衣衫凌乱,满身泥淖,狼狈不堪。

茉浅支起身子,指着来人的方向,大声喜道:“三爷,是三爷,三爷来救我们了。”

我知道,他来了,赵承安来了。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全身脱力的我瘫坐在雪地里,吼间的辛辣,鼻里的酸涩,全数化作夺眶而出的眼泪。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裙上,手上,滴进身旁的雪地中,融进无边的孤寒里。我不知道,我能如此痛哭,听到父亲身死的消息,我没哭;他来质问我问什么要鸩杀他母亲时,我没哭;大雨中,他下旨杖毙我,我没哭,在无数个危难险关,甚至屈辱痛苦的时刻,没有掉泪的我,居然在这个清冷的雪夜里哭得不能自已。

死里逃生,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曾经濒临绝望,所以骤然而来的希望是多么难能可贵。我被遗弃了太多太多次,这一次,终是没有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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