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孟子遇敛起笑容，佯装恼火，不到片刻却又笑了，半抬起大手抚上奶奶银白的发丝，动作轻缓舒柔，嗔她，“奶奶您又乱点鸳鸯谱了，是不是每次见到个姑娘你就说是我女朋友？”

言笙正讶异于他对奶奶的出奇温柔，温情满溢的一幕让她觉得眼前全是温馨，不自觉抬起了胸前的相机，却又因这一句话瞬间眯起了眸，按下快门的手随之顿住，透过镜头看到他嘴角的柔和，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

他上次也带了女孩来见秋奶奶？

是李军说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还见过他的胸肌？

那个女孩还跟他一起呆在军营？

无数个问号穿梭在言笙一向冷静的大脑里，一贯的淡定在这一刻仿佛随风飘散，恍如云烟，心里有怒火，却又只能强忍着，于是便化作了嘴角微妙一笑。

真可谓“脸上笑嘻嘻，心里mmp”的真实写照。

秋奶奶眼睛像透视眼般，看了看笑着的孟子遇，又瞅了瞅脸部表情有些微妙的言笙，但笑不语。

孟子遇只是微屈着腰扶着奶奶进屋，一眼都没赏给言笙。

言笙轻嗤一声，跟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一个橘色身影窜到她怀里，她下意识搂住，是一只小橘猫，娇小玲珑地蹭到言笙纯白的羽绒服上，还掉下了几根橘色的毛发。

怀里传来温热的气息和毛茸茸的触感，小橘猫撒娇似的“喵”了一声，言笙的眼神忽而柔和下来，心里像是被清泉浸润过，漂浮起薄薄的雾气，柔软又温润。

“它叫小花，几年前我老伴儿怕他走后我会孤单，便托人找了这只猫，谁知道没过两年，他真的走了，只剩下小花与我为伴。”

明明讲述的是伤心的往事，秋奶奶却语带笑意，神情里满是爱与愉悦，因苍老而浑浊的眼眸这一刻却像被水洗过般澄澈透亮，似乎在回忆往事的美好，那和老伴儿一块度过的春秋和冬夏。

言笙在这一刻放下小花，记录下了这几天高原采风最美好的一刻——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看向桌上放置的黑白照片，眼神里满是爱与美好，似乎还闪着泪光，但却不见丝毫的悲伤。小花趴到奶奶的脚边，时而仰着头直视她发出“喵喵”的叫声，时而蹭蹭她的裤脚撒娇……

孟子遇抚慰般拍了拍秋奶奶的肩膀，秋奶奶收敛了情绪后，笑眯眯地走到茶几边沏茶，孟子遇坐在一旁陪她家长里短。

大致打量了屋内，言笙这才发现，屋内的陈设与装修竟然古色古香，丝毫没有藏族的民族特色，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文人墨客之感。

雪白墙上一大副潇洒遒劲的毛笔字，苍劲有力却又微显出一丝秀气。宽大的茶几上还放置了一副棋盘。角落的长桌上笔墨纸砚整齐摆放，还有一副笔墨未干的字，想必是秋奶奶写的。

看出了她的疑惑，秋奶奶轻声解释，“我是江南小镇来的人，当年来西藏旅游缺氧差点窒息，被我老伴儿救下了住他家，其实不过是简陋的帐篷，却在那漏风漏雨的帐篷里我们日久生情，之后我就嫁来了西藏。”

言笙边听着她流利的普通话，边看着茶几边的色泽翠绿龙井茶叶，忽然了然，怪不得。

言笙虽对茶艺不甚精通，但跟着老爷子多年也算是耳濡目染，对茶道有一定的了解，茶道讲究茶叶、茶水、火候、茶具和环境，配以心境，共同形成一种意境之美。光是看着秋奶奶娴熟的冲泡茶手法，言笙便知她是行家。

再加上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言笙瞬间了然为何秋奶奶年迈于此，却浑身散发着淡然优雅的气质，仿佛心中无波澜，眼里无秋烟。

茶艺和字，都需要人心，艺如其人，字如其人。

泡茶时，她便是超然世外的存在。

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微啄一口，温热的茶水经由喉咙滑入，沿着食道流入胃部，传来的暖意涌上心头，言笙忽然正色道，“奶奶，我帮你拍张照吧。”

秋奶奶看着她，眼里有疑惑。

孟子遇也看向她，这么多天来唯一一次见她如此认真的神情，不由得晃了晃神。

言笙笑，“婚纱照。”

说着，不等奶奶回应，她拿起茶几上的黑色剪刀便走向餐桌，手指摸了摸白色桌布的材质，“冒犯了。”

她手速极快地裁下了一小块布，灵活地用剪刀在摆弄着，不多时，便改造成了一块近似头纱的布，尾部是用剪刀修剪出的流苏，只不过有些简陋，屋内的材料有限，桌布的也做不了婚纱，言笙便想出此法。

她扯了自己头上的一字夹，缓步走到秋奶奶身边，用牙齿分开夹子两边，为她别上头纱，整理发丝。

她手指动作轻柔，微蹙着眉，不自觉咬着下唇，神色认真到像是在做极其神圣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孟子遇瞅着她，漆黑的眼眸里流光溢彩，门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眸，像是折射在玻璃球上，玻璃窗映射过来的阳光被切割成块状，打在他身上，衬得他冷硬的轮廓愈发柔和。

就在这一刻，言笙似有所感看向他。

四目相对。

却不再像先前的平静。

孟子遇的眼睛里似乎有光，攫取着言笙的视线，仿佛有似有若无的情愫弥漫在两人之间。

眷恋，言笙竟然觉得他眼里有眷恋。

但不过片刻，他再一次把视线移开，神色清冷，眼中再无波澜。

言笙甚至以为刚才的对视只是错觉。

但她也没想太多，继续低眸专注于秋奶奶的造型。

她从没在工作中走过神，刚才是不应该的，真是贪图美色！色令智昏！

半晌后，她掏出背包里唯一的化妆品——口红。

豆沙色口红，不过于明艳，却又增添了几分气色。

言笙仔细地描摹着秋奶奶的唇，苍白的唇色很快染上了豆沙色，映得她脸上仿佛都染上了红霞，气色好多了的奶奶像是年轻了十岁，言笙看着自己的作品，愉快地笑了笑。

她眼神示意孟子遇拿椅子。

孟子遇没有多问，只是点头把椅子放到门外言笙指定的位置。

言笙把奶奶扶到椅子上，走进屋子，出来时手里捧着奶奶爱人的遗像，放置在奶奶腿上。

她调整好胸前的相机，蹲在奶奶前边。

奶奶坐在深色木椅上，身后是夕阳折射后呈现出的艳丽晚霞，映着戴着头纱的奶奶，像是十八岁未识人事的少女，手指捧着永远停留在七十岁的老伴儿的照片。老爷爷眼里噙着笑，笑得比晚霞还灿烂，露出了残缺不齐的牙齿。

言笙觉得眼眶温热。

随即不断地变换姿势，时而跪在地上，时而扭曲着身子，没过一会儿白色羽绒服便沾上了黄泥，而她毫不在意，只希望拍出最完美的效果。

毕竟这可能是老奶奶今生最后一次的婚纱照了，她显得有点急躁，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

秋奶奶一个姿势坐久了有些累，但依旧保持着笑意。

而言笙脊椎本就因为长期工作劳损，一直低着头拍照，后颈忽然又麻又疼，正想仰头缓解一下，后颈却忽然传来一股温热，粗粝的触感叫她下意识一缩。

那动作和缩头乌龟无异。

“放松。”孟子遇声音低沉。

他轻柔又不失力道地揉捏着她的颈部，手法娴熟，没过一会儿言笙便觉得舒服多了。

感受着熟悉的按摩手法，她转头，笑意盈盈，“你关心我？”

明明是疑问句，却又是陈述的语气，孟子遇未作声，只是挑了挑眉挪开手。

那抹温热的撤离让言笙陡然生出一丝失落感，心里酸涩又遗憾，但不过片刻便又再次投入拍摄中。

明明只是一个姿势，一个场景，言笙却巧妙地利用了周围别致的景色和民居，形成了很是特别的作品。

秋奶奶看着言笙展示给她的照片，笑开了花。

她和老伴结婚的时候条件不允许，没有机会拍婚纱照，结婚后相濡以沫却也觉得平平淡淡就是真，没有必要再拍。谁知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她和老伴一张像样的婚纱照都没有，如今人也走了，却在今天弥补了这个遗憾。

奶奶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感激，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笑着说，“闺女，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言笙看到奶奶满意了，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瘫坐在椅子上，会心一笑。这种成就感，是拍摄商业杂志从来没有过的，无关于金钱利益，无关于拍摄技巧，只有关于爱。

她心里一片平静，目视着孟子遇跟着奶奶走进厨房的身影，眼神满是势在必得的自信。

孟子遇，就算你不说，只要看到你的眼神，我便知道，喜欢是藏不住的。

但你当初为何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