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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其凉》第三章 见君方始成少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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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见君方始成少年(1)

自那日后山凉亭初见骆雅诗后,倏忽已有数日,南一安这几日也都去了纹枰轩中翻阅棋谱,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沉下心来,脑中所思俱是骆雅诗当日容颜,投足举止,一颦一笑无不令自己思绪万千,飘然云外,那里还有什么心思静心钻研棋艺?想是少年情窦初开,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南一安自小在父母身边,几未与同龄女伴相处过,这时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只觉心中时而甜蜜,时而惆怅。

转眼间又过了一月,已是七月初二,明日便是陆象杉八十岁生辰,但见庄内喜气洋洋,众弟子门人、仆役、伙夫俱是忙里忙外地张罗,处处张灯结彩,人人笑颜如花。南一安料想今日骆雅诗七人必定会去后山凉亭作最后一次的排练,一时心中激动,又莫名张皇,于是放下手中《呕血谱》,径直来往后山。还未走近凉亭,但听得那面似有争吵之声,南一安听得清楚,争吵之人中必有骆雅诗,心下大是困惑,临近这大喜日子,庄内人人好似过年一般,不知她们几人又为何事大动肝火。于是便矮身隐于距凉亭六七丈处的一块大石之后,待要听得明白。但听一女朗声道:“骆雅诗,先前咱们说好了,你只管唱词,我来领舞,如今你又既唱且跳,出尽风头,也不问姐妹们愿是不愿?”说罢后排四女便将鄙夷的目光刷刷射向骆雅诗,唯有一女不知何故,兀自低头默不作声。骆雅诗忿忿道:“沈师姐,咱们既是要为夫子祝寿,献上的这支舞自当尽善尽美,让夫子看了高兴,我既唱且跳,也是竭力哄得他老人家开心,却被你说是出风头,未免也太小肚鸡肠了罢!”那沈姓女子又道:“哟,瞧你这气急败坏的模样,谁不知道你骆雅诗是三圣庄所有男弟子的梦中情人,你莫非鬼迷了心窍,还想勾引夫子他老人家不成!”骆雅诗闻言霎时气得粉拳紧攥,浑身发抖,呼吸急促,道:“沈汀,你好不知廉耻,竟说出这等话!”沈汀适才一说完便觉失言,此刻却碍着面子,说什么也不能落了下风,又道:“便不是如此,那你也是为了勾引其他师兄弟,你是不是又看上我家陈宵生,要在众人面前卖弄身姿,迷惑别人?”南一安听到此处,早已怒不可遏,恨不得立马过去狠狠扇那沈汀几个耳光,但一听她刚才所言,情知他与陈宵生是一对儿,那陈宵生便是当日为南一安送饭,又被南一安打了一顿之人,南一安那日之后冷静下来,心中对陈宵生也甚是愧疚,可一直也未再碰过面,不想此刻与自己日日思念的姑娘骆雅诗相争吵的沈汀,正是陈宵生的青梅竹马,自己若是又再去与沈汀为难,心中必是过意不去,当下犹豫不决,煎熬万分,最终还是将怒气遏制了下去。这时又听沈汀右首边一名女子道:“骆雅诗,你可真不检点,是个男人你便不放过,上月来凉亭那姓南的小子,你看他生得俊俏,也不知当时自己那千娇百媚,眉目传情的样儿,真是让人看罢作呕。如今却又要来迷惑其他同门师兄弟,果然是个狐狸精!”骆雅诗听罢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呜咽道:“沈汀,李杏儿,我视你二人为姐妹,却不想你们这样侮我!”说罢双手捂着脸颊便往断崖斋跑去。南一安听闻那女子一番话,心中既是为骆雅诗抱不平,却又莫名欣喜,虽不知此话是真是假,可大凡世人,总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这是人之常情,南一安此刻又何尝不是。

他见骆雅诗悲伤离去,便即悄悄紧随其后,但见骆雅诗一路上得断崖斋,独自坐在悬崖边放声大哭,南一安生怕她寻短见,健步走去,待离骆雅诗一丈远处,又即止步不前,却不知说什么安慰的话方才得体。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一哭一站,又是过了一个时辰,这时骆雅诗想是哭得筋疲力竭了,猛然发觉背后似有动静,便即回头,一看是南一安,又将头转了回去,低声道:“是你,你来做什么?”南一安被这一问,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脸颊胀得通红,一颗心直要跳了出来,兀自结结巴巴地道:“骆姑娘,你...你没事吧?”骆雅诗道:“刚才的事你全都看到了?”南一安听闻更是张皇,道:“不不,我没...呃...看到了...”随即又道:“骆姑娘,你心地善良,望你别再伤心,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了。”骆雅诗朝南一安瞥了一眼,嘟囔着嘴,显得甚是娇媚,说道:“你怎知我心地善良?我就是个狐狸精,你方才没听她们说么?”南一安急忙摆手,道:“不,不是的,我自然是知道的,她们那是嫉妒你。”骆雅诗又道:“那你且说说,她们嫉妒我什么?”南一安道:“这...自然是...自然是嫉妒你人长得好看,歌儿唱得好听,舞又跳得美,世上的男人见了你,都是欢喜得不得了。”骆雅诗一听脸又是一红,道:“哼,你小小年纪就会花言巧语,以后还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南一安原只想安慰她,所说也俱是内心真情实感,却不料被骆雅诗训斥一番,心想好没来由,不禁失落无已,便即低头不再出声。骆雅诗见状又道:“喂,你怎地不说话了?连你也厌恶我了,是也不是?”南一安赶忙道:“不是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骆雅诗一听噗嗤一笑,转怒为喜,见眼前这少年眉清目秀,又是一副呆呆的模样,不禁心里也生出了几分喜欢。只听骆雅诗道:“你过来,陪我坐坐罢。”南一安闻言大喜,跨步上前坐在了骆雅诗身旁,二人双腿均是在千丈高崖边荡来荡去,却全无惧怕,显得甚是悠然自得。骆雅诗道:“对了,你是端阳那日来的罢,你从那里来?”南一安本想实话对她说了,可转念又想自己一路走来,江湖中人对八部会,对阿修罗、乾达婆和迦楼罗深恶痛绝,三圣庄的人也道自己爹妈是大魔头,自己是小魔头,从前在父母身边也未曾觉得,而一路走来历尽艰辛,刚来三圣庄时又受人欺凌,顿时对自己的身份既自卑又无奈,眼前这名女子俨然已在自己心中占据重要位置,若她知道自己身份,从此不予理睬,岂不追悔莫及?于是南一安道:“我从西域来。”虽是如此,但南一安实不愿欺瞒于她,八部会总坛本就坐落在西域,因此他只说来自西域,对八部会全然不提。骆雅诗道:“啊,是了,听说八部会的确在西域,那里好玩么?你爹妈为什么走了?”南一安听骆雅诗竟早已知晓自己来自八部会,还知道自己爹妈,起初很是疑惑,不过又想那日自己脚踢陈宵生,现场人数虽不及三圣庄门人总数的五分之一,但事情却也闹得上下皆知,骆雅诗知道此事也就不足为怪了,初次在凉亭相见之时,陈宵生的青梅竹马沈汀也在此,自己当时自报姓名,沈汀却也无甚异样,想来是陈宵生心地善良,就连在沈汀面前也未提及自己名字,是以心中对陈宵生既感激,又觉更加内疚。骆雅诗见南一安怔怔出神,便用手肘轻轻击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喂,我问你话呢。”南一安这才回过神来,忙道:“那里可美了,晚上天空全是星星,足有番茄那么大,月亮足有桌子那么大!”骆雅诗听着,一双大眼睛就如西域的天池般清澈明亮,显出无限向往,说道:“那以后你可得带我去看看。”南一安道:“只要你愿意,我一定带你去。”骆雅诗笑道:“那可说定了,咱们击掌为誓,谁要是反悔,谁就孤独终老!”南一安道:“不错!”说罢两人便击了三掌。骆雅诗又道:“那你爹妈呢?他们去了那里?”南一安听着,又不禁想起了南天柳青青二人,端阳一别,已过了两个月,他本年少,前些时日沉迷棋艺,倒也少有想起二人,此刻听骆雅诗说起,不禁九曲回肠,无限忧愁,说道:“我也不甚清楚,他们大概去寻我二叔了罢,办完事兴许会回来接我。”骆雅诗道:“你二叔又是谁?去寻他干么?”南一安道:“我父母俱是八部会八大尊者之一,我二叔是我爹的同胞弟弟,也是八部会的迦楼罗尊者,他们的事我也不太明白,只知我二叔身上有我们八部会的高深武功《六通要旨》,这武功自古以来传男不传女,且只传童子之身...”骆雅诗一听“童子之身”四字,登时面红耳赤,道:“啊哟,羞死了!”南一安却大是不解,不知这有何羞耻?又徐徐道:“想是那些坏人,想学这门武功,是以要追杀我们将这武功夺了去。”说罢见骆雅诗此刻神情全无方才的兴致,想是对这等事情没甚兴趣罢,复又说道:“那你呢?你爹妈呢?”骆雅诗道:“我没爹妈,从小便在三圣庄长大。”南一安闻言心中甚是怜惜,骆雅诗神情却未见失落之色,便又闻道:“你难过么?你想他们么?”骆雅诗道:“倒也没什么感觉,连面都没见过又如何去想?何况庄里许多人都是孤儿,你可知道陈宵生为何叫这名儿?”南一安道:“我不知道,是为什么?”骆雅诗道:“陈师兄也是孤儿,夫子当年在太湖游玩,见湖边有一个弃婴,当时正是元宵节,夫子便将他带了回来,起名宵生。”南一安这才知道三圣庄里原来也有许多无父无母的人,念及自己此刻虽无父母在身边,却已被疼爱了十三年,却又比他们要幸运许多了。

二人说着说着,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彼时清风拂面,柳叶摇摆,阵阵花香扑面袭来,霞光照在面颊之上,红彤彤的,也不知是夕阳的颜色,还是二人脸上甜蜜的醉容。

南一安忽然想到适才骆雅诗与众人闹僵,眼下若不妥善处理,明日寿宴的表演却又如何是好?便道:“雅诗,我瞧咱们还是去跟沈师姐她们说说罢,你们和解和解,明日也好登台。”骆雅诗默不作声,显是默认了此事。于是二人下得断崖斋,行至凉亭处,见沈汀六人方将离去,南一安道:“沈师姐,各位姐姐,方才大家伙儿都说了些气话,同门一场,便过去了罢,明日夫子寿宴要紧。”沈汀见是南一安和骆雅诗,心中甚感奇怪,心想他二人几时走得这般亲近了?只听沈汀道:“南师弟,你为何在此?”南一安将方才之事从头到尾一一说了一遍,只是他二人去了断崖斋后,彼此心生好感,互诉衷肠之类却是一笔带过。沈汀道:“既是如此,我们姐妹一场,只要骆师妹同意明日只唱词,按照原先的安排,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南一安见沈汀爽快答应,心中大喜,道:“好极,好极。”骆雅诗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却不说话。于是七人又练了一阵子,南一安心想这几日心不在焉,未免荒废了棋艺,便径直往纹枰轩去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三圣庄门人皆是鸡鸣而起,四处张罗。山庄处处张红结彩,花团锦簇,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响彻山间,嬉笑往来之人,络绎不绝。但见陆象杉今日喜笑颜开,胸戴大红花,肩披丝绸花红,身着赤色长袍,端坐在无名厅中,身后左右分挂一副对联,上联曰:“香象渡河截流过”,下联曰:“银杉长碧任雪吹”。上下联中分嵌陆象杉名字中的“象”字和“杉”字,背后厅墙顶部高悬横批“万寿无疆”四个大字,乃是道济所提,下方又有一副斗大的“寿”字图案。

时至晌午时分,无名厅里里外外俱是坐满了三圣庄门人,彼时下山接引的弟子业已归来,又带回了几名孤儿,几名七八岁的孩童,庄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但见陆象杉朝南坐在无名厅北面上首,道济站在一旁充当寿礼司仪,待门人弟子穿堂、行寿礼、用寿宴等一切规毕后,骆雅诗、沈汀七人便自侧首徐徐走上厅中央,但见七人皆如弱柳扶风,楚楚动人,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身姿曼妙,宛如七仙女下凡一般。

但见三女于一旁各奏磐、箫、筝,悦耳曲声缓缓传来,沈汀等三女闻乐便即翩跹而舞,形舒意广,洛雅诗则立于右首柔声唱着姜夔那《霓裳中序第一》,歌声婉转悠扬,如黄莺出谷,沉鱼出听,恰如白居易诗云:“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直看得厅中众人飘然如醉。陆象衫见七人缓歌缦舞,手捋银须,满脸笑意,心想自己晚年无儿无女,却有一干门人弟子代尽孝道,不禁欢喜非常。

便在此时,忽见沈汀舞姿戛然而止,呆呆伫立,一旁六人尽皆错愕,登时声歇舞止,一时间厅内针落可闻。又见沈汀募得发出哈哈呜呜之声,这声音似啼似笑,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接着面部肌肉霎时扭曲,形状甚是可怖,众弟子不禁哗然大噪,更有年岁小一些的人吓得掩面而泣。陈宵生在一旁见状立时冲过去将沈汀揽在怀中,双手已是颤抖不已。陆象衫一看,立觉反常,却一时也不知是何故,道济见状跨步上前,分从头、胸、足自上而下点了沈汀风池、膻中、足三里三处穴位,这三处乃是人身上控制情绪的要穴,又称“撒气穴”,三穴一经拍完,沈汀立时便昏了过去。陆济二人赶忙让陈宵生将沈汀抱回房间,众弟子适才目睹一切,俱是不明发生何事,便自交头接耳,显得甚是担忧,只是这好端端一场寿宴,经这么一折腾,也只得喟然收场。

于是众人一齐跟到了沈汀居处,房内房外摩肩接踵,俱是询问沈汀情况。道济坐在床沿边,搭了搭沈汀脉搏,长吁一口气,道:“还好,还好。”陆象衫一脸愁容,焦急地问道:“济公,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道济道:“汀儿这是中了毒,不过现下不碍事了。”众人闻言皆是大惊,陆象衫又问道:“这好端端的怎会中毒了?”道济道:“此毒名唤失心草,无色无嗅,服食后一炷香时辰便即发作,一个时辰后自然消退,中毒者只是情绪不受控制,时而哭时而笑,倒也无甚性命之忧。只是沈汀为何会中此毒,现下却也不得而知。”陆象衫及众人听道济说罢,俱是松了口气,但随即又对沈汀中毒原由百思不得其解。众人正窃窃私语之际,沈汀忽然醒转,卧在床上看看周围众人,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口中连连称歉,道是坏了陆象衫大喜日子。待哭了一阵,猛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神情甚是愤恨,登时怒目圆睁,站起身后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便又径直冲了出去,待得出了房门,见洛雅诗站在门外,大喝一声道:“你……好你个洛雅诗,你下毒害我当众出丑不说,却坏了夫子大寿的好日子,我……我跟你没完!”说罢又兀自哭了起来,直看得众人一片哗然,更是不明所以,陈宵生听后大惊,问道:“汀妹,真是洛师妹么?可她为何……”洛雅诗见状一脸茫然,看看陈宵生复又看向沈汀,道:“沈师姐,你这话是何用意?你方才中毒我也甚感担忧,为何却说是我下毒害你?”只见这时一女子又站了出来,正是那日凉亭七人对峙时与沈汀一齐为难洛雅诗的李杏儿,李杏儿手指着洛雅诗的脸,目光却看向一旁众人,怒道:“是了,定是这小妖精捣的鬼,昨日她与沈师姐发生口角,心生怨恨,便要伺机报复,却不想你真是良心喂了狗吃,夫子待咱们恩重如山,你不替他老人家开心也就罢了,今日夫子八十大寿,你却为了一己之私,全然不顾他老人家颜面,当真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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