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出于金里昂的人缘关系，今日的审讯室格外亮堂，许多平时不用的灯也全都打开了，让这里看起来更像会议厅。

金里昂取下白庭的手铐，绕到桌子对面，留下蕾拉和其单独待在一块。

按流程问过基本个人信息后，金里昂收起录音笔，上身向前将手肘搭在桌面上。此时他身后正站着除言炎外的“狩灵人”事务所全员。

“好了，接下来。”金里昂十指交叉放在嘴唇前，棕色瞳孔射出魄力。“回答些私人问题吧。”

虽然试图隐瞒关于斯科特的灵械组内部问题，他没打算刻意回避狩灵人的成员们，因为这么做反而会引起怀疑，只好在提问时稍微含蓄点了。

“首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汽车维修厂。”琢磨完毕，金里昂盯着蕾拉开口。

“有人在找我。”蕾拉金色的虹膜突然黯淡许多。“准确说是想抓我。”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不知道……”

“那为何要抓你？”

“不清楚，但我猜是体质特殊的缘故，想拿我做研究。”蕾拉抬起一只手，散发出淡淡的荧光绿。“我说过，我生来有两种灵体，这点在历史上还没有先例。他们应该盯上了这点，才会想抓我吧。”

嗯，如果是灵械组的话，的确会为了科研选择极端的方式。金里昂想到。

“关于你的两种灵体，方便详细说明下吗？”

“不行……”一直沉默的白庭刚想开口，被蕾拉伸手拦住。

“没关系，我有这个义务。”蕾拉微笑着，举止言谈一点也不像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第一种，是可以在相关资料中查到的媒介型主动类灵体，细胞活化。简单说就是治愈伤势的能力。”

所以那时候才会……原来那不是灵技。石霖云惊讶蕾拉竟然拥有两种灵体。

“第二种……”蕾拉突然停住了，似乎难以启齿。“其实我也不清楚……没有资料明确记载它，更无法对其分类。”

“就是那个随意改变自身位置的能力吗？”金里昂补充道。

“在外人看来，这么描述确实通俗易懂。”蕾拉抱紧双臂，身子慢慢蜷缩。“但对我来说，每次使用那个能力，都会不由产生一股恐惧感，好像自己正在一片漆黑的深海中不断下沉。”

没错，就是那种感觉……蕾拉抓紧短袖口，心脏几乎停止。

被孤独地禁锢在虚无黑暗中，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直到下一次重回人间前，一切感官和认知都变得不再有意义。这种不安没有尽头，似乎只要跌入这里，便永远无法离开，永远深陷在噩梦之中。

“所以你不愿意使用那个灵体。”童仪翎回想起来，蕾拉之前就一直很忌讳自己的灵体。

“嗯，简单来说就像陷入了假死状态，但还存在意识。所以我很恐慌，害怕有天会真的死去。”蕾拉闭上双眼，小巧的眉毛紧紧相蹙。

毕竟整个移动的过程是先消失，然后再重现，可如果哪次消失后不再重现，那时这个世界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存在，而自己也不知道将会去向何处。

“这个灵体，我把它称为‘时空跨越’，因为它可以无视空间和时间来改变自身位置。但跨越不等于穿梭，我只能进行所谓的瞬间移动，却无法回到过去和前往未来。”

“既然这种灵体没有记载，比起你生来就拥有两种灵体的体质，那些想抓你的人应该对‘时空跨越’的能力更感兴趣。”若非亲身体会过，金里昂绝不会相信蕾拉所描述灵体的存在。

“嗯，我也这么认为……”蕾拉声音越来越小，默认金里昂继续提问。

“你从灵界来的吧？通过‘通道’吗？”金里昂所提的“通道”，便是人灵两界得以来往的根源。

于两百年前首次出现，同样无视时间与空间，将两个世界连接在一起的神秘“虫洞”，也是迄今为止得以在两界间进行转移的唯一方式。

“小姐……”白庭再度迟疑了，本想阻拦蕾拉，被对方狠狠盯了回去。

我相信他们。她用这个眼神回应着白庭，随后思考半晌答道。

“不，不是。”她叹了口气，好像在担心对方会质疑自己。

“我凭借‘时空跨越’过来的。”

“什……”金里昂半睁的眼睛突然圆瞪，瞳孔在灯光下剧烈颤抖。

“你的意思是，你是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童仪翎同样露出惊讶的表情问。

“嗯，当时我正在被人追赶，虽然很害怕，但仍然毫无保留地释放了‘时空跨越’，结果居然凭空打开了灵界通往人界的通道，就和现在官方维护的那些（通道）如出一辙。由于情况紧急，我也顾不了太多，只身踏入由自己制造的‘通道’，最后来到这里。”

蕾拉的塔帕语速越来越快，让在人界长大的石霖云逐渐跟不上节奏，只好偏过头侧耳倾听。

“小姐，他们不会相信的……”白庭对说话过快而有些气喘的蕾拉说。

“不，我信。”金里昂挺起身子。“这就能解释他们为何要执着于抓你的原因了。”

“叔叔……你真的相信有人要抓我吗？”蕾拉觉得要换做其他人，兴许会认为是为了逃避责任而胡乱编造的荒唐理由吧，毕竟这种架空情节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中。

“警察的直觉。”金里昂咳嗽道。

关于和灵械组合作拦截卡车（蕾拉）的事，决不能让他们知道。那样可能会对我失去信任，甚至与我为敌。

“总而言之，我相信你至今说的话。还请你继续坦诚回答问题。”

“嗯！”蕾拉被金里昂的表现所感动，郁闷的表情顿时消散几分。

此刻的她太需要别人信任了。孤身一个人几经辗转，跨越时空来到异世界，还面临被人追捕的威胁，四处躲藏。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女孩来说，这些事都太过沉重，无时无刻不让她置身于崩溃边缘。

如果再没人相信的话，对自己将是无比沉痛的打击。

另一方面，金里昂的想法并非蕾拉那样单纯。他想隐瞒自己和灵械组合作过的事，而且不准备告诉蕾拉那些正在追捕她的人正是灵械组。按斯科特的说法，现今灵械组分为两派甚至多派，如果过早暴露实情，可能会导致错误树敌。

金里昂很清楚，即使斯科特一再表明不会把自己牵涉进来，他却已经在自然而然中开始抉择立场——从自己参加灵械组的拦截行动那一刻起。

如果蕾拉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就是能凭一己之力打开两界通道的人……

虽然很少涉及军事和政治，金里昂理所当然地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战争——如果能将军队无视时间与空间地在战场中转移，对战局将会是怎样的优势……

灵械组作为代表整个灵界的外交（军事）部门，自然也肩负着对外国（界）防的责任。面对人界势均力敌的科技力量，灵械组要做的只有不断加强自身实力，所以他们把矛头指向了蕾拉。这个宛如上天赐予灵界恩惠的少女，竟然拥有能让灵械组的力量突飞猛进的东西。

这就是那些人的最终目的。抓住蕾拉，研究她跨越时空的秘密，并将其投入军事。

所以放宽对驻人界的灵界部门的监管？还有东葵药厂爆炸案，都是灵界高层为挑起争端刻意为之的举动？

串联起迄今的所有线索，结合斯科特临走前留下的少许信息，金里昂突然感到背脊发凉。

一边不断挑起矛盾，一边甚至不顾人道主义也要追捕一名女孩，只为了加快发展军事实力——

难道灵界想对人界宣战？金里昂倒吸一口凉气。

两界合作不过半百，所谓“和平”可能也只是因为尚未经受时间的考验，在信息逐渐透明化的情况下，双方的确难以保持现状。说到底毕竟不是同一个种族，异族间必然相互排斥，更何况在两界互相接触的早期，还发生过人类与催灵人的大型冲突事件……虽然悲剧被及时制止，却也说明人灵之间其实存在着危险的萌芽。

换句话说，战争很可能是两界走向的必然结果，只是取决于谁先开战的问题……

冷静，别想太多，那有这么复杂。你老毛病就是太敏感。金里昂回过神时，发现蕾拉正好奇地盯着自己，好像刚才思考了很多时间。

“怎么了？”看着如梦初醒的金里昂，蕾拉也没多怀疑。

“没，这几天太累。”金里昂假装地捏着眉头回答。

如果真如假设的那样，那斯科特所说的内部出现问题又怎么解释？如果内部都存在矛盾，又怎么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况且他似乎并不认可挑拨人灵关系的行为。线索尚未完全贴合，推理还存在漏洞，我也就别再成天幻想这些事了，还是老老实实做一个灵察部队长吧。

“继续吧。”他咳嗽了声，立马补充：“要喝水吗？”

“没事，不用。”蕾拉摆手。

“我从监控查到你好像是被一辆货车运到车厂的，能解释下吗？”金里昂的提问引起了身后狩灵人成员们的注意。他们就是从这里开始接触蕾拉的，因此特别关注这段往后的情况。

听闻问题后，蕾拉陷入沉默，身旁的白庭似乎也在爆发边缘，不过因为之前连续被制止，这时候的他并没有自顾自地开口。

“其实，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蕾拉思考了很久，才继续说。

“当时我慌忙逃到人界，身上只带了可以跨界通话的手机。最后一次联系家人时，他们让我到某个地方躲起来，直到和安排的货车接头……”

跨界电话，不是一般家庭有的吧，还能安排另一个世界的货车接头，也不是一般家庭能做到的吧……石霖云在内心吐槽。

“请你们相信我，那之后家人告诉我手机被定位了，要我立刻扔掉它，所以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虽然不能证明我所说的，但我确实没有撒谎！”语气越发焦急，其实连蕾拉自己都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荒唐，太荒唐了！毫无逻辑，漏洞百出，简直就像小孩子编造的闹剧！

“不。”金里昂微笑着。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多么令人安心的句子。一次次抚平女孩绝望又躁动的心灵。让她感觉到这世界不是想象中那样险恶，尚存在美好。

“谢谢……”兽耳微微颤抖，蕾拉的眼眶湿润了，这是她来人界后第一次流下眼泪。

无论是被人追捕，孤身逃亡也好，抑或承受未知恐惧，从遥远异界穿越到此地也罢，作为一名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孩，蕾拉都不曾因害怕而落泪。因为她知道，独自哭泣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既不能博得同情，也无法鼓动勇气。所以蕾拉故作坚强，撑到现在，直到终于有人理解自己的苦难，一直坚守的阵线即刻崩塌。

“没事的小姐，你安全了。”白庭不知从那拿出包纸巾，小心递给蕾拉。

一切和预想相同。金里昂收起微笑，再度陷入沉思。

普通的无线电波无法穿过“通道”，若想实现跨界通话，必须经过专业部门在通道两头加工信息，让信号得以在电波与灵气间转化，才能使其连通两界。而负责处理这项工作的主要部门，正是灵械组旗下的通讯企业……

既然有如此方便的途径，要进行追捕工作首先就会想到定位手机。

不过更让人值得在意的是，她说家里人替她安排的接头行动？

之前监控录像中的货车车牌号并未正常登记，金里昂也无从查证来源，只能暂时靠蕾拉获取消息。

“蕾拉，你，方便透露下家里的情况吗？”他在内心经过激烈的斟酌，还是决定提出这个最大的疑点。

“不行。”这次白庭没经过蕾拉同意，直接严厉地开口道。

而这次，蕾拉也没有阻拦白庭。

“可以的话，我不想说。”她面带僵硬的微笑，眼角泪珠尚未擦干，眼眶还泛着微红。“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算是比较有权势的家族吧，足够让我打跨界电话，安排这边的人想办法和我接头。”

官方式的回应让金里昂一时语噎，只能转变问题。

“那么，既然都安排人和你接头了，为什么会把你送到车厂就没有后续了呢？”

谈话至此，接下来就是金里昂比较关注的话题，因为他大概知道货车止于将蕾拉送到车厂的原因，如果不这么做，白天拦截行动的最终结果就是在那堆木箱中找到躲藏的蕾拉，而不是一堆面粉……

“首先，追捕我的那批人权力也不小，他们甚至能监控两界过境的情况。所以原本计划是让我伪装成货物，通过运货出口的形式进入灵界，骗过海关。但不知为何，行动到途中他们突然告诉我计划被暴露了，紧接着就将我藏进了车厂的储物柜……”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金里昂眼神明亮起来。

这么看来，追捕蕾拉的是灵械组的一部分势力，而让蕾拉这边得知返回灵界计划被暴露的，则可能是灵械组的另一部分势力，正应证了斯科特说的内部问题。而且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一向行动缜密、滴水不漏的灵械组会出现情报错误的现象。

这趟水真浑啊……虽然很想知道双方目的是什么，事已至此不是我一个小下属能插手的了。但这样一来，车厂应该只是因情况紧急临时选择的地点，碰巧又是张卧龙手下的犯罪场所，但整件事和张卧龙势力并没有联系……

“然后，就碰见了你们……”蕾拉说话时不敢抬头看石霖云和童仪翎，毕竟因为自己的缘故，原本也该站在这里的言炎正身受重伤躺在医院里。

“蕾拉……”整理好所有对话内容的思路后，童仪翎终于轻声地开口了。

“怎么了？”兽耳无力地垂下，蕾拉不敢直视童仪翎的眼睛。

“从你在车厂醒来，到之后发生的事，包括失忆，都是你在装傻吗？”童仪翎尽量让语气温柔些。

“嗯……”蕾拉抬起头，眼中充满愧疚。“姐姐，对不起，当时我很害怕。被锁进铁柜后没多久，我就听见外面传来枪声，接着你们来到柜子前，那时我不确定你们是敌是友，只好假装昏迷，然后尝试通过装傻试探你们……”

“别自责，我能理解。”童仪翎很想安慰蕾拉 ‘你已经很努力了’，但出于言炎受伤的缘故，她最终只道了句客观的原谅。

“那么，既然你选择相信我，你也该知道我查了监控，看到你把标记纸贴在言炎身上吧。”金里昂表情骤变，突然阴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