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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戏精指南》第58章 佛龛青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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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钟走在山间小路上,只觉得人生漫漫,了无意趣。

寒门子的路,从来不好走。

富贵公子自有大道可行,跌倒了有人扶,但求犬马声色,锦绣文章不过点缀。

求得功名,光耀门楣……这是严父所望,亦是长姊所期。

姐姐总教自己不要妄自菲薄,生在寒门,亦有寒门的好处。可是被人欺辱到头上,又如何反抗呢?可恨自家根基浅薄,虽攀上宁府这门亲,遇了事终究没有底气。

他不由朝山顶上望去。

一寺一庵,泾渭分明。

儿郎与娇娥,英武与怯弱,簪缨与清寒……亦是如此。

无法改变,只能认命罢了。

天都黑了,再晚些时候,恐怕来不及借宿。秦钟轻轻叹了口气,就近喊了一个裹头巾的女孩子,问道:

“敢问姑娘,这里是水月庵不是?”

那女孩子只顾着垂头扫地,含糊地说:“也许是吧。”

细听声音,却是呜呜咽咽的。

秦钟心内生疑,却不好多问,笑着拱一拱手就要告辞。那少女回身凝视着他,半晌无言。

她轻声说:“头一回,真个的头一回。”

秦钟停住步子,“什么?”

少女低喃着,酸涩难言。

她说:“头一回,有人唤我姑娘。”

今夜无月,连星子也没得几颗。天黯黯的,山门阔朗,更显得人无比渺小。秦钟站在原地,看女孩子把落叶一点点拢到角落里,然后停住扫帚,对他笑了一笑。

她瘦得脱了形,只剩一双哀哀的大眼睛——湿漉漉的杏眼,活像淋了雨。浓而纤长的眉毛,不须描画,天然楚楚。脸白的没什么血色,唇也是。

这是不经点染的哀艳。若是好生将养着,双颊丰润起来,会更动人。

少女被他这样看着,有些不自在。

秦钟也有些羞涩,忙转开脸,只问她:“我有点心,你吃不吃?”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糕,递给她。

指尖微微一颤,女孩子别过脸,说:“多谢姐姐。”

秦钟愕然。

半晌,他才会过意思来。

原来这女孩子,把自己错认成同性了。

他啼笑皆非,一时又有些黯然:自己就那样女气?

话一出口,那女孩子又是羞又是急,扯着青色的头巾,喃喃地道着歉。

秦钟只好说:“不妨事,不妨事。”

一面冲她温柔地笑,示意自己真不介意。

少女这才放松下来,扯住头巾的纤白手指,也转为抚平拽出的褶皱。

秦钟不禁问:“姑娘,好好的,你戴头巾做什么?”

头巾向来为妇人所戴,最好梳了圆髻后插簪,再虚披一层,端矜庄重。可是年轻姑娘家都嫌老气——连自己姐姐秦可卿,出嫁好几年,妆奁里也未曾见过此物。

这样的美人儿,合该盛妆严饰才对。

再不济,也得像宝玉常说的那样,清淡地打扮一番,莫要徒负丽质。

“啊,”女孩子闻言越发不安,低了头说,“这几日风大,吹得头痛……你若不喜欢,我取下就是。”

她作势要取。

秦钟忙道:“不要,你戴着就是。”

还体贴地补了一句,“很好看。”

“我记起来,好像我姊姊也有件类似纹样的衣裳,应当是褙子,实在别出心裁。”

他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温厚,仔细地打量她两眼,徐徐说,“素绮绣宝相花,强如青布。不过你这头巾是水田衣样,零碎布头青绿二色拼叠,衬得你肌肤雪白,双眸点漆,好看煞。

她呆呆地怔住了,眼泪也忘了擦。

经这温柔眉眼一望,简直要照见自己心底里最最难堪、最最落魄的隐秘。

她从未想过——也许做梦时有——自己的人生里,会有一天像这样,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外男谈论自己的发饰。

也从未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清雅隽秀,斯斯文文,言谈举止如春风拂水面。

这头巾的确是拿零碎布头拼凑起来的——水田衣样,实则就是百衲衣,僧尼常穿,只因穷困而已。

后来在贵族女眷中盛行,不过是太太们一时新鲜,穿过一两次,也就罢了。

自己被罚到山门外洒扫,众目睽睽下光着头,譬如裸奔,实在羞耻。所以和师妹连夜赶制了一只头巾,拿攒下的碎布条拼在一起,裹在头上。

方才他明明看出,却不说破,又和气又有分寸。最难得……最难得这份体察心。

少年郎羞怯的微笑,比什么菩萨的金面都好看。轻柔和婉的声音,比木鱼更好听。沉默的星星,像他的眼睛。

可是……佛祖、菩萨与他何干,情情爱爱,亦不过水月镜花一场梦。但愿你受着五戒三皈,说什么珠缡金翠。

她虽然这样告诉自己,心里却难受得很。

秦钟不知为何,脸也发烫,只得掩饰性地捏着点心,轻轻咬了一口。

糕是微黄而透明的,甜,但是不过分。

没有莲藕的糯,也没有菱角的脆,唯独借了点马蹄的清香气,却又不甚彻底。老太太喜欢抿着吃,他不理解姐姐为什么也爱吃,并奉为攒盒常客——或许,只有自己不喜欢。

他喜欢浓烈的,嫣红翠紫的一切。

“好吃么?”女孩子问。

他温柔地笑:“你尝尝便知。”

女孩子拈起糕,怯怯尝了一口,杏眼里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秦钟道:“怎么了,不合你的口味?”

“不是。”她摇头,脸微微红了,“我从没吃过这个……它叫什么?”

他看她羞羞怯怯的样子,一时倒起了促狭心,正色道:“它叫鸽子玻璃糕。玻璃,你知道是什么吗?”

女孩子茫然摇头。

“就是有钱人家窗格子上镶的东西,类似明瓦一类,却比明瓦更亮堂。名字很怪,是不是?这内中却有个缘故,我,我说与你知——”

秦钟想学着宝玉的胡诌腔调,却不能像宝玉那样自如。他有些沮丧,脸红更甚女孩子,又瞥一眼那少女,见她捧着香腮,认真地聆听着,这才放下心来。

“据说顶顶以前,有一只鲁地的鹤秀鸽,毛色纯白,黑目点漆,性最僻异——这鸟儿中亦有类属,若按了咱们人间规矩来说,鹤秀鸽就是异种,与旁人分外不同。”

少女轻声问:“那,鸟儿里面,有没有尼姑呢?”

“应该有吧……”秦钟犹犹豫豫地说。“哪里还分得这么细?”

他没有留意到女孩子忽然的低落,继续说下去:“这鸟儿喜光明,爱热闹,见灯便钻,遇火则扑,每每都要烧灼羽毛。主人花大价钱买来,怎舍得让其掉毛,便把它蒙了布关在笼里,不轻易放出。可是一没了光,鸟儿便茶饭不思,渐渐地弱下去。”

“主人急得了不得,翻了好多医书,皆无头绪。却有一游方僧人路过,指点他说:'把这鸟儿挂在窗下,日日看着山绿花红,也就好了'。主人依言照做。”

“偶然一日,外面飞来一片云霞,灿烂光艳。它把脸贴着琉璃窗往外看,却只看得到模糊而灿金的一片。它呆住了。这样纵然好,可是隔得那么远,总也看不真切。”

“那鸟在笼内日久,竟有些人的痴念,暗道:外面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热闹得紧,想必也很暖和罢。不若我飞出去,与那云霞相和!“

秦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却听少女缓慢道:“它想要离那片辉煌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像一只盲目的飞蛾儿,不小心飞进了灯罩。是不是?”

那灯火忽明忽灭,飞蛾儿却以为它是耀眼的橙红色,想要汲取一点温暖,一点亮色。再说了,飞又能飞到哪里去呢?既然如此,何不离它近一些?与其在黑暗中漫长无望的等待,不如畅快地闪耀一次。

这样想着,少女黯淡的眼睛,忽然迸发出光亮,像两簇冽冽的小火苗。

她轻声而急促地问:“哪怕,代价是生命?”

秦钟被那光亮所慑,一时竟不能答。

好半晌,他才慌乱道:“你,你不觉得,这是空欢喜一场么?那金瓯牢固,又嵌了薄薄的琉璃,鸟儿如何飞得出去?”

也不待她开口,秦钟急急地说了结局,“这想头太荒谬,主人劝它,同伴也劝它。鸟儿却一意孤行,不愿听信。终于等到一日,云霞满天,灿烂辉煌,鸟儿眼里现出幻相:它看到一片琉璃世界——”

“看到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鹄、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她听见秦钟描述,只想起《佛说阿弥陀佛经》中所言。

这是极乐净土呀。

“鸟儿举步维艰,撞着南墙。一下,又一下,撞得自家血肉模糊,却依旧痴心不改。鸽子血肉与碎玻璃碴子混在一起,这点心因而得名,'鸽子玻璃糕'。你看这糕上的一点胭脂记,就是那血痕——所以,你还敢吃吗?”

秦钟胡诌着,笑嘻嘻地看她。

少女抿了抿嘴,昂起脸:“当然!我不光要吃,还要把它吃尽。如此,方不负鹤秀鸽的痴心。”

他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忽然,也就不再愿意同宝玉打那个赌注。

在学堂里,宝玉给他算了一卦:据说今日秦鲸卿红鸾星动,那位星君,非世族闺秀,非小家碧玉,也非侍女奴婢……乃是一个异种。

他自然是不相信的。

宝玉信誓旦旦,只说一定有。茗烟儿也在一旁帮腔,“从没有宝二爷算不准的卦。”又和自己下了赌注,若是赢了,夜里他在上。若是输了——也不亏么。

正是因为这个赌注,他逃了课出来,四处乱逛。一天没见着一个妙龄女子,尽是粗野村妇,没有一点意趣。夜深时,才见到这个倔强少女,容貌尚可,就是……

秦钟不想赌了。

他站起身,笑着拱一拱手就要告辞。

女孩子的眼睛里闪着雾气,捏着半块糕,看上去落寞极了。

她迟疑了好久,迟疑到杏眼中那滴泪险险落下,迟疑到秦钟几乎有些不耐烦——

少女低下头,敛衽为礼,轻声地说:“多谢郎君,未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我叫香积。”

“冯香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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