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洛弥城以东二十里外的一处山峰，一个男子穿着简单朴实的衣服迎风而立，他的双眼清亮深邃，又带着淡淡的沧桑，淡淡的疲倦。

山风轻起，吹动他灰白的发丝，根根飘扬。

在他身后是一个少女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她同样穿着简单朴实，她想要走上去，又不敢，最后鼓起勇气来到男子身边，一张嘴又有些紧张起来了，“神，神离，你在看什么啊？”

“极北。”

“极北？那里有什么？”倩兮偷偷看了一眼神离。

“冰雪城。”

“冰雪城？听名字，那一定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地方，对不对？”

神离双眼有些迷离，“是的，很美，很美的地方。”

“哇。”倩兮眼里闪着光，“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长一双翅膀，飞到那儿去看看。”

神离笑笑，“飞？其实并不困难，我可以教你。”

倩兮转头定定看着神离，“你，你真的要教我？”

“我答应过你的。”

“那，那什么时候开始？”倩兮激动得脸色发红，额上冒出晶莹的汗珠。

“现在就开始。”神离侧头看了看夕阳，“你现在去绕着山谷跑，跑到实在没有了力气再回来。”

倩兮本想问问这跑圈有什么作用，但还是不敢，转身朝着山谷而去，走了两步，神离又道，“不要用全力，慢慢的跑。”

“是，师，师，师傅？”倩兮转身，试探着问道。

“不用叫我师傅，叫我神离就好。”

闻言，倩兮转身飞跑而去，跑到山下才停下，稍微喘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因激动兴奋而跳出了心腔，接着又看了一眼山峰上的神离，慢慢沿着小路跑去。

她突然觉得这里的空气是新鲜的，阳光是温柔的，山巅的男子也是柔情的，世界其实并没有想的那么悲观，也是美好的。

神离还是静静望着极北之地，冰雪城的方向，他低声自语，“对不起，我答应过你，若是神墟境一战我能活着回来就娶你。现在我活着回来了，可我拿什么娶你？有什么资格娶你？噬心无情，我有情，天却无情。”

突然，神离神色变了，因为这时的天地温度骤然降低，水雾凝结，接着飞雪漫天。

这里不像是盛夏的天，反而像极北的地，转眼间，银白一片，冰封百里。

神离的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他知道冰雪神女来了，就在百里之内，就在搜寻着自己。

神离缓缓抬手，片片晶莹的雪花掉落在他的手心，融化消解，他颤抖着将手心的水轻抚在自己脸上，那不像是冰冷的水，而像是她温柔的手。

神离抬头，看着漫天的雪花缓缓飞落，他很想仰天大喊，告诉她自己就在这里，最后也只化作无奈的低语，“我就在你的冰雪境里，你能感觉的到么？”

雪光落在他的眼角，化作的是水？是泪？

“神离……”带着颤音的呼喊在整个冰天雪地响起，她似乎知道了神离还活着，或许就在她的冰雪境里，只要神离高声回应，她就能感觉得到。

神离一动不动站着，静静的听着，嘴唇蠕动着，雪花落满一身。

“神离……”又是一道急切的呼喊，神离只是闭着眼，流着泪，张开双手拥抱着这一方冰雪。

“我这样到底对不对，我是不是应该与你汇合？可我已经这样了，以后或许什么也不是了，又如何配得上你。”

“神离……”她的声音在颤抖，她的声音在抽噎，在悲凄，“你到底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神离心中在呼喊，“我就在你的冰雪境里。”

神离的心在挣扎着，艰难的挣扎着，最后似乎终于妥协了，做出了决定，“只要你再呼唤我，我就放弃一切，放弃所谓的男人尊严回到你身边。”

“神离，你到底在……”她的呼唤没有完成，漫天的飞雪融化，消散，冰雪境崩塌，夕阳重现天地。

神离无力的坐倒在地，望着声音消失的方向，似在低声呼喊，“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

“咳”，神离突然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最后猛得一口鲜血吐出，看着这摊鲜血，神离笑了笑，“这才是对的，我是不应该见你，我时间不多了。”

……

倩兮来到山巅，全身也已湿透，看着颓然坐着的神离，“你，没事吧？”

神离缓缓站起来，“你实在跑不动了？”

“没，我只是担心你。”倩兮低着头。

“我没事，你继续。”

倩兮点点头，缓缓转身，朝着山下走去，她不敢讲这一条山路因为刚才的冰雪而泥泞不堪，她只能不顾这些，在上面奔跑。

夜色降临，倩兮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又来到山巅，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似乎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我，跑完了。”

神离转过身来，看着倩兮，“很好，在等等，等皓月当空，繁星密布的时候就正式开始。现在你需要尽量放松自己。”

倩兮抬眼看着神离，“我，我这两天都没有吃东西，现在觉得饿得厉害，能不能……”

“你可以吃一个果子。”

“哦。”倩兮直起身体，咬着嘴唇，眼中有泪水将出的样子，她本来就饿得厉害，又跑了那么久，只觉得精神恍恍惚惚的，等吃过一个果子之后，才觉得稍微好些。

……

皓月当空，繁星密布。

神离真是有耐心，他从早上来到这里就没有离开过，到现在还望着极北的方向。

神离说话了，“倩兮，你坐在那边的草坪上，尽量让自己更舒服，更放松些，然后闭上眼，什么也不要想，将自己置空。”

倩兮依言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闭上双眼，尽量使自己放松些，也尽量什么也不想，但是她怎么也办不到，她实在太饿了。

两天前神离彻底从茫然状态醒来的时候，就让倩兮不要再吃东西，实在饿得受不了时吃一个果子。

倩兮虽然不知道神离的意思，甚至有时候怀疑神离是否真的完全清醒，但还是依言做了，不敢违抗。

倩兮胡思乱想着，“他真的要教我修习？若是真的那就太好了，可是，我真的可以么？我这么笨，会不会学不会……”

慢慢的，倩兮胡思乱想得久了，已经忘记了饥饿，思绪也开始不再集中，想的事情跳跃而没有逻辑。

突然，在某一瞬间，她的思想也停顿的时候，神奇的事发生了，倩兮只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状态，她的“感觉”像是已离体而出，清楚的“看”到了周围的一切。

“看”到神离还是在那边静静站着，他灰白的发丝在轻扬，看到一片枯叶从树上分离，在空中飘摇，甚至她还看到小草的尖端有水雾慢慢凝结，变成一滴露水，然后滑落，沁入泥土中。

倩兮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像是自己与外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与自然融为了一体。

这时，倩兮“看”到神离动了，他踩在地上，向自己走来，泥土在他脚下起伏，似乎还发出一种神奇的低吟。

神离仰头看着天，他的声音很轻很清，像是怕将倩兮从这种状态中惊醒，“无尽星空，繁星点点，颗颗飘移交错。这无穷的宇宙，以复杂繁奥的轨迹运转着，没有人能猜得到，没有人能算得出，但其中必然有着某种奇妙规律。”

倩兮还保持着这种状态，“他现在说的就是奥诀么？”

神离收回目光，“刚才只是我的感慨，现在我正式教你幻星玄剑诀，引动周围的灵气，星宇洒落的星光入体。”

神离慢慢讲着法诀，细细讲解，时间像是已静止，又像在缓缓流逝。

倩兮发现她自己并没有想的那么笨，她按照神离的方法，身体很自然的吸纳着天地灵气，甚至能感觉到灵气入体时，自己组织，细胞正与灵气兴奋的在互动。

此时，倩兮的感觉，神经，都变得非常的清晰，也终于明白了这两天神离让自己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的原因了。

这两天的饥饿，让自己身体排尽了废物，使身体变成了一个纯净的载体。

而且，因为饥饿，浑身的组织细胞全都舒张着，似乎每一根纤维都在发出自己强烈的诉求，像是一根根触角般与外界连接在了一起，想要吸取营养。

所以自己感觉才会异常灵敏，才能很自然的引灵力入体。

因为倩兮此时的胡思乱想，那种玄妙的感觉遭到了破坏，退出了“空”的状态。

倩兮缓缓睁开眼，点点星芒在她眼里淡去。

见神离正看着自己，倩兮低着头，诺诺的道，“对不起，我刚胡思乱想了，没有保持住状态。”

神离看了看西斜的月，稀疏的星，摇摇头，“你这状态已经保持得很久了，而且第一次就能将自己置‘空’已很不容易，至少曾经我是没有做到。”

倩兮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神离，“连你第一次都没有成功啊？”

“据我所知，连你在内，整个大陆能第一次就将自己置‘空’的人不超过五个。”

倩兮被自己震惊的有些不知所措，苍白的脸上透发出激动的红晕，“我，我这么厉害？”

“恩，是很厉害。我们回去吧。”神离转身朝着山下而去。

倩兮缓缓站起来，饿得发晕，但身体又好像很充盈，暖洋洋的，还恢复了不少力气。

倩兮走在神离身后，在月辉下偷偷看着神离的背影，对方一句话也不说，神离本就很少主动讲话的。

倩兮却很想讲话，心中的兴奋与激动还需要发泄，“神，师傅？”倩兮觉得还是叫师傅比较好，这样可以拉进一些两人之间的距离。

神离没有回应，也就是没有反对，倩兮又道，“师傅，以后我练功的时候，还需要饿着肚子，达到‘空’状态么？”

“初始的修行是根基，很重要，等如此两三次，根基牢固之后，就不必非得置‘空’了。”

“那，我现在是不是除了果子，还不能吃其他东西？”倩兮问道。

“不是，你需要缓几天。”

“哦，那下次是什么时候？”

……

神离，倩兮回到了家，这也确实是家，这半个月他们都住在这里，也打算以后都住在这个小村上。

这个小村就是倩兮从小长到大的小村，只是现在除了他们两人外，已没有了别的居民，悍匪当日洗劫村庄的时候杀害了所有人。

当他们又住了几个月之后，又有其他人迁徙到了这里，安家定居，小村上人越来越多，慢慢又恢复了以往的繁荣了。

时间无声无息的流逝。

神离与倩兮两人要么在村庄，要么在深林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在这期间，神离学会了很多以往不会的东西，他跟着倩兮下田播种插秧，上山采药砍材，学习洗衣做饭。

再然后，他与邻居一起劳动，一起谈天说地，聆听他们的故事，他觉得自己的身心似乎脱离了世俗，得到了净化，若是可以，他愿意永远这样生活着，可是……

倩兮一直很努力的修行着，她很想有一天可以如愿飞到冰雪城去，去看看它到底有多美，值得神离每天都看向那个方向。

在这样平静之中的第七年，一个皓月当空，繁星密布的夜，还是那无名的山巅，一个女子的身影突然冲天飞起，像是要掉到无尽的星宇之中，月辉倾洒在她身上，给她穿上迷蒙的妆。

接着，那个女子的身形动了，划出一道道银白的轨迹，在天空中飞旋。

她像是站在以整个星宇为背景的舞台上，跳着欢快轻盈的舞姿。

慢慢的，一柄柄银白的剑浮现而出，随着她舞动的身影盘旋飞舞，犹如一滴滴拖着长长尾光的流星雨，在这一方天地划落。

倩兮也终于到了天元剑境。

倩兮缓缓降落在山巅，她发现神离还是看着极北的方向，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成就而有任何变化。

倩兮注视着神离的背影，他就在自己身前，又像在遥不可及的天边，只能远远的看着，永远也无法靠近。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有了柔情，有了疼惜，有了依恋，“你，又是否知道呢？神离，我的师傅。”

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倩兮依旧总是看着神离的背影，眼神更柔情，更依恋，也更疼惜。

最近神离咳嗽的次数少了，有时候隔好几个月才咳嗽一次，可每次他都会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死去活来，咳得倒在地上痉挛，浑身冒汗，直到咳出一大滩淤血才会好些，才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每次倩兮都在旁边看着，她的心在颤抖，她生怕这次神离的咳嗽会突然嘎然而止。

她有时候会恨，为什么试过那么多办法，吃过那么多药，还是无法治好他的病。

或许正如神离自己所说，噬心无情，他有情，而天无情。

……

同样的山巅，同样的星空，不同的夜，深夜。

倩兮还是站在神离身后，静静看着神离。

神离终于说话了，“十年沉寂，也该启程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我想在最后的时光里再去大陆上看看，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也见一见老熟人。”

倩兮静静流着泪，“神，师傅，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我就是你的腿，我就是你的剑。”

神离转头，看着倩兮，眼神温柔，“谢谢你。”

倩兮擦掉眼角的泪，“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

“往哪儿走？”倩兮走上去扶着神离。

“洛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