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过后稍稍休息，明明照例要去爬楼梯健身。

在厕所旁边有一间小小的更衣室，平时保洁阿姨换工服，明明跟阿姨打过招呼，在这里安置了一个小包，存放健身服。

她很快换掉连衣裙，穿上健身服和运动鞋，跨高台阶做压腿，原地兔子跳热身，然后上下两遍爬梯直到微微出汗，最后做完肌肉的拉伸，就是明明钻研出来的适合办公间歇的全套健身套路。从毕业至今，只要不是姨妈造访天天如此，省下了许多健身房的开支。

明明将腿架在扶手上，上半身贴住大腿往下压，压到底后她将手把住扶手耗腿。她享受这拉伸带来的松快感。

紧身的健身服勾勒出动人心魄的线条，午后的楼梯间，没有人见识过这自律的美。“腾”，空旷的安全出口门发出一声闷闷的回响，似是有人踢了门。门上的玻璃闪过一个脑袋，迅速不见了。

取下挂在扶手上的毛巾擦了额头上的汗，明明慢慢走回三楼去换回衣服。这天气动一动浑身汗，幸亏自己不化妆，内心愉快地庆幸。

更衣室今天静悄悄的，轮班的阿姨还在午睡。明明很快地将衣服换下，擦了擦背后的汗，双腿伸进连衣裙上开口的领口，将裙子往上拎。裙子的下摆拂过她坚实又瘦削的小腿，堪堪停在膝盖上。明明扣好上半身的纽扣，把长发从衣领里拨出来用手散开，湿成绺的刘海略显狼狈，她用毛巾将刘海搓了搓干。除了脸有点红，其他的无甚异样，补上点棕红色的唇膏，又是清凉得体的唐明明。

把汗湿的健身服团一团塞进柜子里的小包，瞥了一眼包里的手机屏幕，有一条蓝媚的消息：美人，今天我买了菜，打电话问陆阿姨怎么做。她好人做到底来我们家里手把手教我的，你带个有诚意的胃口回来就行。

想起蓝媚是怎样得意又狡黠地发这消息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来。

拎着包关了柜子，打开反锁的更衣室，明明轻快地回办公室去。

回办公室当然还是爬楼梯。鞋跟敲击楼梯的“嗒嗒”声，在回字形的楼梯间回响。楼上有人急急关门，发出“咣”的声音。嗯，今天真是热闹，天热的时候几乎无人光顾这面朝南的全玻璃楼梯间。

明明只需爬一层，推开门凉爽的冷气吹拂到脸上，浑身舒爽开来。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办公室里安静中有零星的键盘声，从章子涵办公室传出来。他没有午休的习惯，每天中午的一个半小时都拿来工作，保持了当年留学的习惯，中午只喝一杯咖啡加一个三明治，一下午都精神奕奕。

看了一眼陈升的工位，没有人。

回到自己的位置，把湿掉的衣服放进抽屉里，等下班了带回家。

刚刚坐下，田荷轻手轻脚过来。欠着半个身体侧下来，手掌托住脸颊投过狡黠的微笑看着自己，她半长不短的刘海拂在眉间发尾垂到桌上，身上有柑橘的清香。

“明明姐，我有个想法你看看要不要加材料里。”她甜笑着，打开带过来的笔记本给明明看。

明明伸长脖子看向那页画得花花绿绿的纸。

“你看，其实彩妆很个人化，欧美和亚洲的审美差别很大。我们的品牌形象大部分是新中国式美学的，丝兰稍微时髦一点，浅草集是很中国风的，我看过上次市场部的资料，购买的主要顾客普遍也是比较接受中草药和中式风格的。”田荷指着自己画的图，一步步解释给明明听。

她指了指贴在边上的色卡：“我觉得呀，产品的概念和添加物可以从国画颜料里找灵感，我们中国传统的颜色名字就很美的，你看哦，鸦青是很时髦的炭灰色，雪青像今年流行的浅紫色吧，水色、秋色跟莫兰迪色是不是一样一样的呀？”她的眼睛是细长的凤眼，此刻里面盛满了光。

仿佛眼前被瀑布劈开的迷雾，明明心里突然清明一片。

是的，她想了很久，中国的彩妆要怎样突围。论产品的配方表现和概念，中西方差异很大了——欧美卖的好的产品用在东方人脸上往往是差口气的。但借鉴日韩的产品又没有自己的特点。田荷的建议简直是恰如其分的合适——国画的多变和美学，是多么适合东方的女性，颜色的概念包括添加剂都特别容易讲故事啊！

“哎呀！你怎么这么棒！”明明惊喜中猛得站起来，膝盖磕到抽屉痛得她嘴都变了形，但顾不上疼一把抓住田荷的肩膀，“特别合适，真的特别合适。我觉得市场部都没想明白怎么做产品策略，我们这个概念一下子连怎么包装都有了。”

章子涵曾经隐约描绘过自己的彩妆构想，但停留在产品本身层面，他往往更多考虑技术如何去实现对客户承诺的体验，他太明白彩妆卖的是感觉卖的是美感，但怎么切入是他也一直没有考虑清楚的。

明明又猛地坐下，她打开休眠的电脑，将ppt大纲调出来，迅速在里面加了产品开发方向和概念延展。大材料往往追求标题的工整，明明仿佛如有神助，片刻间就写好两组八字对仗的标题。

兴奋地将两手握成拳，抵在下巴上，运动后还有微红的脸颊因为止不住的微笑而停在鼓鼓的状态，眼下的卧蚕因为微笑推起一个肉乎乎的月牙。一向简洁爽利的唐明明——居然演绎出一份蜜桃女孩的甜蜜。

忍不住再次用双手握住田荷的肩膀，摇了摇田荷不算瘦弱单薄的肩：“真想现在就拿给老大看，他肯定会满意的。”

“那你拿进去啊，中午又没人找他。”田荷混不在意地说。

“那怎么行，得先跟陈老师汇报的。”

田荷撇了撇嘴：“你就不怕我们的想法被剽窃了。”

“都是一个部门的，说什么剽窃呢。”明明停了片刻，想了想又说，“陈老师技术很好的，后面还得靠他把产品配方体系定下来。”

“如你所愿吧。”田荷不再坚持。

明明心里急得恨不得立时打电话给陈升，眼看章子涵在收拾桌子要出去开会，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守在门口：“老大，你开完会回来吗？”

“嗯。”章子涵视线停留在手里的一叠材料上，嘴里下意识地回着明明的话。

“彩妆的汇报材料，田荷提了一个很好的思路，我等下要跟陈老师讨论了跟您汇报。”明明在心里过了一下田荷的提示，用最不着痕迹的方式表达了汇报重点。

“哦，你们先聊，等我回来一起讨论。”章子涵不欲久留，低头看了一眼又进来一条消息的手机，匆匆一夹材料推门而出，步子走得很快，转眼不见他的背影。

陈升一直到将近三点钟才迟迟露面。

他走路的节奏很有个人特点，小步子但节奏很快。他的太太特别勤俭，买回的新鞋都会去上一对鞋掌，磕在过道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不闹人但是响亮的“嗒嗒”声。

过道里传来这熟悉的声音，明明就伸长脖子站起来，越过工位的挡板看到陈升姗姗而来，立刻将打印好的提纲和田荷做的手记理到一起。

外跨一步，站在工位旁边，陈升经过的过道里，手里的一叠材料立在胸前。

“陈老师，跟您汇报一下材料提纲，现在可以吗？”眼神灼灼看着迎面过来的陈升。

“来，刚好想跟你碰一下重点。我今天去开新产品的概念沟通会，遇到市场部的彩妆经理了，聊了几句他们的材料重点，我想我们可以结合起来写。”陈升一路往前，在章子涵办公室的左前方一个稍大的办公区域就是陈升的工位。

放下手里的笔记本，陈升连忙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咂了咂嘴，满意刚刚适口的温度。他摇摇头：“哎，开个会市场部连口水都不安排，下次要自己带杯子咯。”

明明笑笑：“真是巧了呢，我们田荷想到的东西，我感觉也很适合市场部参考我们的意见。”

“坐下说。”

陈升的资历是部门里除了老大最深的，章子涵给陈深安排的工位比其他人都要宽敞许多，还有一把折叠椅可以让人坐下谈工作。

明明打开阿姨收起来靠在壁上的的椅子，欠身坐下，将手里打印好的提纲往陈升面前摆好，又将自己和田荷讨论完后勾勾画画的笔记掉头平放在桌上，好让陈升可以一目了然。

手指着ppt大纲里新增的两条，明明吸了口气，缓缓道来：“田荷提了一个中国传统颜色命名的概念，结合国画的传统元素，形成产品概念和添加物以及色号的联想。”她顿了顿，抬眼看了对面陈升的表情，他正凝神边看着提纲边听明明的话。

“我觉得呀，产品系列的名称到时候完全可以从中国画取灵感，色号就参考传统名称来靠，靠不上的也借鉴一下古意的名字。总体就这样，田荷提了基础概念，我稍微调整增加了一些内容。”说完这句，明明坐着的身子往后欠了欠，眼睛顺着陈升的目光扫在稿纸上。

陈升的眉头皱起来又松开，嘴抿成线，不时又用门牙咬住下唇，笔在提纲上勾勾画画。突然他闭起眼睛，手推开稿纸，将自己后脑抵住靠背直直靠去，就这样斜躺在办公椅上。过去片刻，用力睁开眼，又急速坐起来，手握成拳重重往桌上砸去，惊得杯子平移到桌边，将将停住。

“很好！”他两眼圆睁，热切地看向明明，“真是不同凡响！果然这细腻的切入点不是我能想得到的，田荷很不错。”他转头去看坐在角落里的田荷，终于颔首笑出来，“当然离不开你的发掘和提炼总结。”看着明明翘起的嘴角，风光霁月。

“事不宜迟，我们再稍微改改，等老大回来你去跟他汇报吧。”陈升手里转着笔，翘起二郎腿，熟悉他的人便知道此刻的他胸有成竹。

“好，怎么改法？”明明低下头去看陈升勾画过的草稿。

“我们主攻开发概念吧，方向你等老大点头了可以跟市场部碰一下，他们要想一起整合就整合，不愿意我们就写我们的思路。”陈升停了停，“嗯，要不要跟市场部打招呼也问下老大吧。开发概念你要写得漂亮，不要怕浮夸，开头浮夸，后面讲开发方向的时候再落到实处。所以，你的提纲要一个总领全文的纲要，归纳成八字八字的对仗句子。明白吗？”

明明点头：“行，我明白，我再整理一下，等老大回来一起去汇报吧？”在本子上记好陈升的要求，将笔收起夹好。

“我不去了，还有个需求要分析。你就按刚才的思路讲就行，老大应该会满意的。”

明明点点头，起身收起座椅，将材料夹起，转身前向他欠身：“那我去准备了。”

待明明转身离开，陈升重又锁起眉头，眼睛眯起看向明明的背影。勾起中指在桌上扣了扣，叹口气，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看起来。

快下班的时间，章子涵才回来。

脸上看不出情绪，一直坐到自己的办公椅才放松下脸上的紧绷。闭上眼用手揉了揉眉心，在心里消化刚刚开会讨论的结果。

难啊，四季度要上这么多产品，只能做做香精改进了，新瓶装旧酒，消费者会买账？这个部门存量稳定的配方体系，做这么多产品实在是太勉强了，还要做彩妆线——统共三个成熟的开发人员，谈何容易？

明明扣门：“老大，跟您汇报一下彩妆的报告材料，我们讨论了一个方案。”

章子涵颔首，无言地示意她进门。待明明走近，已经收拾起惆怅，重又是那个无坚不摧的章子涵。

“坐，说说。”他的开场白简单直白，见明明带了材料，戴起桌上的眼镜。

“老大，创意是田荷提的，我在方向基础上写了完整的开发计划和开发概念，跟陈老师讨论了一下，这是我写的材料提纲，您看看。我简单讲一下方向。我们提的方向是中国传统美学，刚刚我找了资料，彩妆产品的概念提炼自工笔画的调性和国画颜料，颜色的命名会参考传统国画的颜色，比如鸦青、秋色这些色彩名称，添加物可以扣着传统颜料提炼来源。我想市场部如果接受这个概念的话，也比较容易包装出故事。”明明停了一下，观察斜对面坐着的老板的神情。

章子涵边听边继续用手揉着眉心，眼紧闭着。一直听到颜料名称的概念，他猛吸口气，轻点了下头睁开眼，定定地看向明明。眼神里多了一丝热切：“很好。不排除其他品牌有在做这种类似的概念，但是我们有多年运作浅草集的经验，不管从营销还是产品都有很多现成可参考使用的东西。”他的手指规律地弹着桌面，“这样，你找一下市场部，问下是谁在写这个材料，双方沟通一下，争取一次上会完成立项跟请款。”

“好，刚好想跟您确认要不要找市场部通个气呢。那我跟米迪耶说下，拜托她协调一下中间的环节。”明明开心，没有比跟老板想到一起去更让人有成就感的了。

“田荷怎么样？”章子涵难得轻松地调侃起来，似是为了争回当初明明只说她成绩不如何的一口气。

“还是老大慧眼识珠。我真没有想到她这么有灵气，通透，而且举一反三。”明明由衷说，“要不是我家里现在有人合租了，真想邀请她跟我同住。”

“这还不简单，租的房子换成大套间不就解决了？”章子涵随口应到。

“啊……还真是。”明明笑了笑，拿起材料准备离开，“那我去写了，老大你忙吧。”

“先留步。四季度的工作有点难度，既然你来了就先跟你聊两句。你要做好准备，马上要给你加担子了。”

明明转回头看着章子涵，迷蒙不解。

“今天管理层例会定了四季度我们要延展现有品牌的产品线，涉及单品七个，都要在四季度末完成产前工作。加上彩妆线，如果想要赶上春季第一批订货的话，差不多也要在四季度出几个主力产品。”章子涵简单说完，语气间未带任何语气。

“这么多？”明明惊道，“我们配方储备不充分啊，七个单品在那么密集的周期里开发，如果不外采配方只能用现有配方做微调了，彩妆我们目前连基础配方体系都还没有。老大，这个进度可能有风险。”脸上不无担忧。

“我知道。这次的开发任务，管理层会议上已经通过了，会议纪要估计下周就会出来，科研中心会拨备全部的资源来完成。配方调整的事情，你不用太担心，我也会参与进去。但是彩妆线的开发，我希望由你带着田荷全力投入，陈升可以随时支援你，但你是主要负责人。”章子涵手里的笔敲着桌子，说得很慢，但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考虑。

“可是彩妆的配方体系都没有建立，我还是协助你做那七个单品吧，让陈老师负责彩妆的开发，更稳妥一点。”明明的眉头蹙起来，深深忧虑这工作的难度。

“不用推脱，我考虑清楚了，彩妆我会给你半年的时间，三月末出第一批，你可以考虑一下是尽量全的产品线，还是先把单品类的色号出全。材料就按你汇报的方向去做，尽快交第一稿给我。”他顿了顿，“米迪还是很能写的，需要的话我会安排她协助你写材料。总之工作就是这些，资源也清楚了，你想想怎么管理手里的工作吧。”

“好，我先去写了。”出了门，明明按下纷乱的头绪，快步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扶住脸不由得犯愁。

打开笔记本，记下刚刚老大布置的几项工作，添上自己的顾虑。又合上本子，重新打开彩妆的材料，把每页的大标题和小标题固定下来，一条条写完润色一遍，记好每一页的主要内容，抬眼一看天色已经红彤彤一片，晚霞如一块上好的织锦缎映红了天边，从窗户看出去尽是绚丽多彩。

明明揉了揉眼睛，一不留神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环顾四周，陈升已经离开，田荷还在写东西，钱一多的外套还在估摸着在实验室，米迪不在工位上。好吧，该回家去了——有什么分工明天再安排，脉络已经很清楚。

把汗湿的健身服塞进帆布袋子，拎上包和手机，明明想起中午米迪说要跟自己下班有话说。心里不免犹豫起来，是不是又要跟自己说什么秘密？叹口气，算了，装糊涂会被米迪叨叨好久，还是发消息问她是不是一起走，大不了打住她拦不住的倾诉欲。

“在哪里？下班吗？”

“我很快回办公室，等我宝贝儿。”米迪秒级速度回复了明明的消息。

“好。”

明明看了眼角落里忙着在纸上写写画画的田荷，走过去轻扣了她的桌子：“还不走吗？”

“快了，明天要写东西了吧？我先整理一下我有的材料，到时候看有没有合适的往里填。明明姐，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安排我做的。”田荷抬头一脸认真地说，她脸上出了油，头发塌下来，唇上的口红斑驳了，此刻完全不像是武装到牙齿的美妆博主，只是一个加班的女人。

明明毕业五年，却还是部门资历最浅的一个，虽然得章子涵赏识已经升了主任，但凡有什么棘手的工作，往往会往她身上扔。

钱一多醉心于实验室里的一切，米迪忙着跟其他部门的秘书社交套消息，陈升忙着开会，没有人问过她，你需不需要帮忙？哪怕一直以来她都是部门最早来最晚走的那个人，所有人，包括章子涵，习惯了她在这里就会完成这些流程汇报的工作，这些难啃的项目。

此刻，这新来的田荷没有等自己安排，就默默开始做可能需要的准备工作，没有等自己开口分配，就大大方方说，随便什么事都可以安排给她。头一次因为别人不经意的示好，明明有点想流泪。

章子涵今天安排的工作，即是机会也是压力，哪怕在埋头写ppt提纲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可能没有人能真正帮助自己，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好意熨烫得妥妥贴贴。如冰雪天里喝到的热饮，从口到心都暖了。

许多年后的田荷，不由觉得自己当下的样子美爆了，堪称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情感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