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商未已正在药草棚里检查植物生长的情况，刚分配过来的大学生小王过来喊她，说有人找。她愣了一下，心念忽的一动，放下手上的记载簿就往自己的办公室冲去。才跑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自嘲地笑笑，拍拍衣角沾上的泥土缓步朝前走。

推开办公室的门，便看到了一个女人，正背对着她在看墙上张贴的药草对照表。尽管早做了心理准备，失望还是浪潮般翻涌上来。

“你好，你找我？”

那个女人回过头来，商未已怔住了，竟是褚妍。

褚妍的头发留长了，曾经精干的女人身上，多少露出一些温婉来，她朝商未已笑笑，“好久不见，未已。”

商未已回过神来，也报以疏远的一笑，这才想起，自己和她似乎早就没了站在对立面的理由了，“没想到是你，有点吃惊，坐啊。”商未已冷静地吩咐自己的秘书给褚妍倒茶，然后在褚妍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褚妍定定地看着商未已，良久扑哧一声笑了，“未已，一年不见真是刮目相看，要不是模样没变多少，在路上遇到我还真是不敢跟你打招呼！”

“嗯？”商未已摸摸自己的脸颊，“有吗？”

褚妍点头，“我印象中的商未已，是那个坐在小店门口，懒懒地看着来往的人，热情却淡漠，像是一个出厂了就开始计算使用寿命的电子产品，完美却陈旧。可是现在，你精神抖擞得更像是一棵奋发的植物，越长越茂盛。”

商未已失笑，把秘书送上来的茶饮向褚妍面前推了推，“你说得太深奥了，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竟然是这么感伤的人。”

褚妍自嘲地撇撇唇，“认识这么久，我们对彼此又了解多少。”

其实她们是可以做朋友的，想到曾经仅有的几次对话，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许久，褚妍深呼吸一口气看向商未已，“未已，其实这次来找你，我是有事想要求你！”

“嗯？什么事？”

褚妍从包里拿出一张体检单放在桌子上，轻轻推到商未已面前。商未已拿起来一看，大惊失色，“你，怎么会？”

褚妍苦笑，“已经是中晚期了。”她伸手拿下头上的假发套，露出光光的头来，又有条不紊地戴好，“直到现在，我才突然开始理解之安以前的感受，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自然会想要利用剩下的时间放纵一次。未已。”褚妍企求地看向商未已，“我还放不下的东西，我放不下之安，也放不下……孩子。”

“孩子？”

“是之安的孩子，不过，是我私自偷来的孩子。可能你不知道，当初之安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后，在医院做了精、子冷藏，我……用那个生下这个孩子。”

“褚妍……你！”商未已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很疯狂是不是？可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不能留住他的人和他的心，我至少可以留着一个孩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呵呵，这该死的命，我终究是斗不过！”

“之安知道吗？”

褚妍想要微笑，可却艰涩地扯不开唇角，“不知道，我不想他知道，也不想将来孩子知道！未已，我求求你，你帮我把这孩子养大行不行，如果是你的孩子，之安一定会百倍千倍地爱着他！”

商未已忽的站起来，冷脸道：“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孩子是你们两个人的责任，不是我的，我没有那个本事替你照顾他！你走吧！”

“未已！”褚妍拉住商未已的手，“你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

商未已的声音软了下来，“褚妍，你应该去找江之安，那是你们两人的事！”

“之安？呵呵，让他记着这个孩子是我、是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用心计偷来的，然后一辈子用有色眼光看着这个孩子吗？我不能，我不敢试，我不敢拿孩子的未来去试！未已，我求你了！”

褚妍何曾这样低声下气求过人，她的悲切更是令人动容，可是商未已不能，承受自己的人生已经让她喘不过起来，又哪儿来力气去承受别人的人生。

“我同情你褚妍，但是我不能！别傻了，去找之安说清楚吧！”

“如果你自知自己时日不多，你还会想跟自己深爱的那个人在一起吗？未已！”褚妍的声音忽的拔高，又软软松下来，就好似一个气球猛地涨到最大，然后又蓦地爆破一样，她的身体也随着她的声音，软软地瘫在了沙发上，急速却无力地呼吸着。

褚妍的脸色纸般煞白，商未已立即蹲下去查看。褚妍摇摇头示意没事，却再次恳求：“求求你，帮帮我吧！”

商未已叹了一口气，“那件事我不能帮你，但是我可以帮你去找之安谈谈。”

商未已答应了要帮褚妍去找江之安谈谈，可是要怎么开口，要说什么，她其实心里也没有底。

江之安没想到商未已回来找他，自是又惊又喜。他立即交代好了手上的事，要带商未已在b市好好逛逛。商未已心下惴然，不过一年的时间，原本相聚在一起的人，已经分散在各地了。嘉儿、ben……苌楚，每人都沿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奔跑，曾经相处的时刻都是为了此刻的思念吗？

“不用了，之安，找个地方和我聊聊吧！”

江之安的目光愈见炽热，含笑点头。

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闲闲地看着眼前的孩童奔跑，老人垂钓。商未已稍先拉开话题，“你说，我们也会老到可以这么悠闲垂钓吗？”

“当然。你这次来找我是不是有事要说？”

“嗯……”商未已沉思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褚妍给你生了个孩子，你知道吗？”她没有扭头去看江之安的表情，却问得直截了当。

江之安久久没有回应，好像惊讶得连说话都忘了似的。

商未已在心里思考着，要怎么开口，江之安突然道：“我知道。”

商未已吃惊地回过头来，一下子撞上了江之安漆黑的眼眸。他专注地看着她，深深的，那黑瞳恍似深不见的海，“你想我怎么做呢？”

商未已哑口无言。是啊，多么讽刺，她凭什么急匆匆来说这件事？仗着江之安喜欢她，还是自觉自己仁善？

她忽的站了起来，转身就走，“是我多管闲事了。”

江之安一把拉住了她，手劲大得好像要把她的手腕扼断似的，“未已，我也会不甘心的。如果你可以理解褚妍，那么，你是不是也会原谅我？”

“你什么意思？”

“手术前，苌楚来见过我，我告诉他，你答应如果我手术成功，你就待在我身边。”

商未已心口涩痛，她咬紧下唇缓缓转过身来。或许从江之安的身体慢慢恢复开始，她已经好久没有仔细打量过他了，他给予的爱和守护，让她不忍心把拒绝说得太过残忍。可他给的伤害，同样残酷。

怎么就忘了呢，他是那个几乎白手起家，然后把自己的事业壮大到全国一百强的男人。他的狠戾，藏在百依百顺的似水柔情里。

恨他吗？

无法恨！

商未已睇目远方，好似沉思了一个世界似的，然后缓缓道：“之安，我们结婚吧……”

如果只是一个‘在一起’，祁苌楚就放弃了她，那么她还等着他干什么呢？

好累啊，走了这么远，蓦地回头好似自己一直被别人溜着转，那么就如他们所愿吧。

商未已要结婚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谭嘉儿是第一个打电话过来询问的人。

“未已，你想好了吗？”

商未已正在逗弄褚妍送过来的那个小娃娃，才三个月大的小婴儿，谁碰他一下，他都咧着嘴笑，“恩，是啊，就一个星期以后，你会回来吗？”

“嗯……”电话那头，谭嘉儿静默了许久，才问道，“祁苌楚知道吗？”

“会知道的吧！”他和江之安是那样错综复杂的关系，怎么可能不知道。

“唉，我以为你会和祁苌楚在一起，那时候你们……”

“算了，不要说了，没有缘分吧！”

谭嘉儿也哑口，良久，真挚地说：“我不管那些，未已，我只要你幸福就够了！”

两人很久没见，在电话里又东扯西拉聊了很久，直到谭嘉儿被ben拽走才算了事。挂了电话，商未已愣怔了许久，这是最后一次了，她给祁苌楚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或者重聚，或者陌路。

褚妍泡好奶粉过来，见商未已愣愣地看着孩子，紧握着奶瓶的手掌紧了紧，然后堆出一个虚软的笑走到婴儿车边蹲下说：“未已，在想什么？”

商未已回过神来，淡淡道：“没什么。你身体不好，泡奶粉这样的事，我可以学着做，毕竟……以后这些事都是得由我来做的。”

褚妍蓦地抬头，见商未已的目光一直落在孩子身上，才松了一口气似的，眼中的怨艾再难遮掩，“谢谢你未已。可是，你是真心想要和之安结婚的吗？”

商未已没有抬头，反问道：“我和之安结婚，再来照顾孩子不是更加理所当然吗？怎么，原来你不是这么期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