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淮的话让莫轩怒从中来，咬紧了牙关，胸膛剧烈起伏，但随即这份怒火却又渐渐退了下去，变成了淡淡的悲凉——相交十年，他竟是这般不令她信任！

牢房外的火把被风吹动，火焰飘逸，令投射在赵青淮脸上的光影也明明灭灭。

莫轩无力地叹息，对着牢房的屋顶出神，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青淮，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那回，我只觉得：古人诚不欺我，这世上，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动手，当真无理取闹。

那时我与依依两情相悦，却遭到你和清梅真人的反对，虽然我知道清梅真人的道理是对的，但我心里还是有怨怼的，甚至到后来，依依出事之后，我还在想，若是当时你们没有反对我和依依，我和她现在是不是早已经举案齐眉、儿女成群了？

你回梅林之后，我追了过来，而且一直赖在梅林不走，除了想在依依长大的地方好好思念她，也是想要你时时见到我，提醒你，是你们的决定让我和依依天人永隔，是你们的错造成了依依的死，我那时心里痛苦，便只想要人陪我一起难受，一起痛苦。

现在想来，那时真是幼稚得厉害，我失去了心爱的人，你又何尝不是失去了最亲的人？”

赵青淮依旧别着脸不看莫轩，但莫轩知道，他的话，她是听进去了的，因为只有听进去，她才会这样沉默，依依的死，就像他们之间的禁忌，两人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即便有时无意间提到，最后也都以沉默收场。

起初，这样的沉默是心痛，到后来，这样的沉默更是一种逃避。他和青淮都是胆小鬼，驻足在依依死亡的阴影里，不愿面对真实的世界。

而现在，莫轩已经决定走出这片阴影，这个世界还留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依依已经永远活在他的心里了，无论走到哪里，她的音容笑貌都会如十年前那样鲜活且明亮，而他心上的伤，也必须彻底痛一次，才能治好腐烂生脓的创口！

莫轩动了动身子，身上的无力感似乎比刚醒来时好了许多，想必是那毒性快要过去了。靠着墙壁微微撑起上身，莫轩继续道：“在梅林呆得久了，每年同你一起饮梅酒、看梅花，听你说些依依的事情，初时那些怨怼渐渐消失了，心里也平静许多。说来也可笑，这十年时间，我泰半时间竟都是在梅林里过的，怪不得江湖上会有那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还都说得惟妙惟肖……的……”

话到这里，莫轩也自觉说不下了，眼睛快速看向赵青淮，对方虽然依旧无声，但颤动的眼睫和抖动的嘴唇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波动。

莫轩垂眸，自知失言，却又倍感无奈。若在之前，凌舞还没有逼迫赵青淮挑明对自己的心意，莫轩还能把这个话题当成戏言，但那日青淮对着他清清楚楚地说了“喜欢”，他虽无法回应，但也不可能当作没事发生。

难道他与青淮……真的不能再回到从前了吗？

无言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很久，这次开口的却是赵青淮：“莫轩，其实我很感谢你，这十年若不是有你，我大概也不知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的。赵家灭门的事情，我没有多少印象，只知一晚之间，我失去了所有至亲。幸而遇上了师傅，我才没有流落街头。我一直以为我是幸运的，在梅林里的日子简单安逸，那时我甚至觉得，我这一生便会如此，直到结束。那一晚……我不知师姐为何要那么做，我不知道……依依……师傅……”

赵青淮哽咽，每次想到那个火光燎原的夜晚，身上便止不住犯冷，从骨头里透出的痛苦让她不自禁地颤抖。

“青淮……”莫轩动用刚刚才恢复的丁点儿知觉挪到赵青淮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赵青淮没有甩开他，反而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般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当年伤好之后离开六合门，我原是想去找师姐问清楚缘由的，若她有苦衷，我帮她……若不是，我定是要替依依报仇的。不成想，我回到梅林没有多久，你便来了，不仅来了，还赖着怎么也打发不走。”赵青淮的声音轻柔且缓慢，但若仔细去听，依然能够听出她竭力压抑的怆然。

莫轩怔愣，脑海里突然浮现了十年前自己赖在梅林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赵青淮每每看向他时一脸复杂的神情，她那时……

莫轩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年少时的自私——喝光了埋在梅花树下所有的酒，日日夜夜靠在依依的墓碑旁边昏昏沉沉，他能活着度过那段日子，其实全靠赵青淮的照料；而那时若不是因为那个颓废如泥的他，赵青淮必然已经踏上了寻找凌舞为依依报仇的道路，而等待她的结果必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大约是明白莫轩想到了什么，赵青淮松开了抓着莫轩的手指，继续道：“当年若不是你，我大概早已成了一具枯骨，也不会……不会变成杀了你师傅的……凶手了。”

莫轩的心一紧，六和老人身亡那日的刺鼻血腥味仿佛又钻入了他的鼻翼，让他喘不过气来。合上眼用力呼吸了好几下，空气稀薄的窒息感才慢慢退去。

“青淮，你忘了吗？我们相交十年了，这十年，我在梅林的时间甚至比在六合门的时间还多，我受伤，你照顾我；我喝酒，你陪着我；我舞剑，你弹琴……这么长的时间，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了解一个人吗？若你一心想为赵家报仇，你何至于等到现在？即便是因为你到现在才刚刚知道真相，但你明知那人是我师傅，你也知道他是六合门的门主，你会这样毫无征兆地杀了他吗？

你不会！青淮，你不是这样的人，若没有百分之百的证据，你不会偏听偏信，仅凭几个人的三言两语就动手结束一个人的性命，那不是你，你的手，一直都是用来救人的。”

赵青淮眼睫抖动，十年相识得来这一份信任，该说他真性情还是说他傻好呢？

良久，在莫轩以为赵青淮不会理他的时候，蜷缩而坐的女子才哑然道：“但我……确实杀了你师傅。”

“是，我知道。”莫轩心里酸楚，赵青淮终于不再回避他，愿意与他正面谈论这件事情了，虽然不知是否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算是进步，“所以，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了我师傅吗？”

“我不想变成这样的。”赵青淮双眼含泪看了莫轩一眼，却又马上把脸转了回去，“师傅……我不知道师姐说的是真还是假，但我只能信她，依依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师傅了……”

莫轩皱眉，青淮的师傅不就是清梅真人吗？可是清梅真人在十年前是已经……不，不对，十年前他们根本没有见到清梅真人的尸身，这十年来也没有清梅真人半点消息，没有生，也没有死，那么青淮杀了六合老人，是受了凌舞的指使吗？

细细回想赵青淮说过的十年前那夜的事情，凌舞的行为确实令人费解。她是清梅真人首徒，习得她一身的好武艺，反过来却带人杀进了梅林，掳走了师傅，害死了师妹，而凌舞自己亦是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整整十年。

这等欺师灭祖、残害同门的劣行，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此？可是依凌舞的年纪来算，她与清梅真人结仇的可能性又实在太小，这背后是否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存在？

“你师姐……她……”

赵青淮摇摇头：“我不知道师姐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来找我之时，对十年前的事情只字未提，只告诉我她知道师傅的下落。”

“条件是要你帮她杀了我师傅？”

“我不确定，师姐要我帮她杀的那人……并不是六合门主，只是……”赵青淮垂首，停顿片刻，继续道，“那日早上，有神教教徒告诉我，师姐在花园里等我，待我去到花园，不见师姐踪影，却看到六合门主在同人说话，那人大半个身子被假山挡住了，我看不真切，只知道那人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长发披散，但我只看到背影的一部分，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后来，六合门主突然和那人打了起来，我不明所以，呆在原处不知所措，这时，六合门主却突然向我冲了过来，而那个白衣人却不知所终了。六合门主面目狰狞，青筋暴起，看上去有些古怪，我且守且退，只想问清他怎么回事，但他似乎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武功不济，只能拔出月影与他对抗，但六合门主却像发狂了一般，对利刃不避反迎，我自觉古怪，便想逃到人多的地方再想办法，可是在躲避六合门主攻击的时候，有人在暗中多番助我，甚至月影****六合门主腰间的那一下，也是……”

“那你当时为何没有说出来呢？”莫轩从来没有怀疑过赵青淮，青淮告诉他什么，他便信什么，而若依照赵青淮的说法——她被人骗到了花园，有人借她之手杀了师傅，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他直觉这才是真相！

“这样荒谬的真相，当真每个人都愿意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