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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看见》第5章 半杯水的玫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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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老师,她马上关上门,又疾步到各个房间一层层地关窗。然后,王师奶在静默中爆发,对着洗手间声嘶力竭地尖叫:“我受不了啦,小苑!你到底想怎么样呀?你成天扮鬼扮马吓人,在学校这样,在家里也这样,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为了你我付出的还少吗?你不知道家里的环境吗?别人重男轻女,别人背叛了我遗弃了你,你怎么就不能为我为你自己争一口气呢!”洗手间里,沉寂一会儿后,传来吹风筒的呼呼声。王师奶人一失控就像车失控一样刹不住。“我昨天体检说乳腺增生又严重了,而且医生怀疑我有甲亢,我都快憋出绝症来了,小苑,当妈妈求你了,好好听老师的话,用心一点!说什么也不能让外面的人看不起我们啊!知道我们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吗?是因为别人输得起,我们输不起的啊!”

玫瑰突然冲出来说:“知道了,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当晚,尽管他们门窗紧闭,杜鹃他们还是隐约听到母女俩的争吵声,似乎到了凌晨才安静下来。又是一个不眠夜。直到下半夜,王师奶卧室的灯才关掉。中考的前两天是父亲节,那晚杜鹃有点沮丧,她喝了一小杯公子同事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伏特加,没兑橙汁没加冰,就是想要那种烈焰的感觉。

她父亲在她刚来海城不久病死了,把孤独的老妈接过来,老妈也煤气中毒死了,一想到这些事,她的脑袋就霍霍地疼。不喝点高度酒,愁绪没法子压下去。晚饭的时候,公子给老家的父亲打了个电话,然后看了会儿电视,看杜鹃也喝得差不多,有点状态了,两口子紧急洗澡,然后光溜溜地进卧室关灯造人去了。

我看到公子在黑暗中气吁吁地忙活,我还抵达他的灵魂读到里面的内容。在登峰造极时,公子脑里有一道彩虹划过,顺着这弯炫目的五彩光芒,公子幸福地想,这下子总归行了吧?明年这天的父亲节我有份了吧?可倏忽一下,他脑子里划过一张他妈妈的脸,这下子可完了!人的思想怎么就按捺不住,偏偏这时候他妈妈就黑着脸出现呢,于是传宗接代的重大压力如排山倒海说来就来。压力一来,人就分神。又搞砸了。杜鹃不由得悲从中来。这时,对门又传来母女俩尖锐的争吵声。

她们门窗紧闭,具体吵什么还真是听不清楚,只能按分贝去猜测它的级数。没爽透的杜鹃和沮丧的公子这晚都有点迁怒对门带来的骚扰。第二天,没睡好的小两口都绷着脸垂着眼,无精打采吃过早餐,匆匆忙忙出门上班。公子循例先走一步到楼下取车。

神情欠佳的杜鹃感到头发老绔得不好看,又进洗手间去重新梳弄,突然听到阳台下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nnd,一定是不远处的西部隧道为了赶工,又在草菅人命地炸山开路了。杜鹃跑出来一边穿鞋,一边骂咧咧。这时,对门传来一声恐怖得无法形容的尖叫。那叫声如空山猿啼,凄厉得至今仍让杜鹃头皮发麻,挥之不去。

她挎着包打开门,看到对门王师奶蓬头垢面、神情惊恐地夺门而出。“出什么事啦?”杜鹃问。

王师奶并未理会,光着脚,电梯没按,跌跌撞撞地朝楼下冲去!这时电梯升上来了,杜鹃进去,坐到一楼,门一开,就见公子慌里慌张从停车场那边跑过来堵她。“老婆,千万别走前面,从后门绕过去!”那时,公子已看到水泥地上四溅的玫瑰。杜鹃说怎么啦到底怎么啦?公子只哆嗦着说了一句:红的白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你不能看。一颗鲜嫩的草莓,高高地摔到地下,体内汁液四溅。那晚,王师奶没有关窗,她放声哭了一夜。声音撕心裂肺,让周围的人听着害怕。我也看到玫瑰的那张脸了。没有人比我更近距离地接近她。在殡仪馆的车来之前,我一直守在她的身旁。警察来了我也不管。我心疼从此再没有人那么待我了。

她眼睁睁地仰望着天空,小嘴依然倔强地抿着,它再也不能张开跟我说话,玫瑰她再也不能从书包掏猫粮和小鱼干、小虾米喂我了。几只像我一样受恩于她的野猫也乘人不防悄悄靠近。在浓烈的血腥味里,我们喵星人围拢在她的身旁。我们跪着趴着,守护着依然温软的小女生。那辆人人避让的月光车开进了小区,要把她收走,喵星人不得不散去。我说永别了,亲爱的玫瑰。我跳上去亲了她的小嘴一下,在地球人驱赶喵星人之前遁入草丛。夜里,我好奇地跑进玫瑰的房间。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看见王师奶捶胸顿足哭昏过去。醒来后,她在幽暗的灯影下扶着墙,摸进玫瑰的小房间。她一边啜泣一边查看玫瑰的电脑。玫瑰的博客是有密码的,她看不了。否则,王师奶会疯掉。这已经够她受的了。我以为一夜白头只是个传说,如今我亲眼看到了。白头发下的两只眼是黑的,流出来的已不是泪,而是血了。

她的哥嫂过来陪着她,怕她自责过度也随了玫瑰纵身一跳。

为什么我庆幸王师奶没看到玫瑰的博客呢?因为博客里有玫瑰心事。有她对自己父亲节主角缺失的拷问。

之前的几天里,班里的同学个个喜气洋洋,互相透露自己买什么礼物给爸爸。不知旁边有个玫瑰在冷眼旁观却心潮起伏。她连夜自己设计了一个父亲节贺卡,上面写着:“送给亲爱的爸爸”爸爸对她,是一个本该亲切却遥不可及的字眼。在又画又写又刻的两个小时里,不知道她心里都想了些啥。父亲节当天,玫瑰把diy贺卡拿回学校,上课下课,她都把卡放在书桌上紧靠邻座同学的那一角。

晚上她把它带回家,在那行字的下面加了个破折号,写着:“可是爸爸你在哪儿?”她情绪无比低落,就跟一个叫大鱼的网友在qq聊天。玫瑰把所有的寂寞都写在了qq上。大鱼说自己是个大叔。他说的话都很成熟,她喜欢跟这个大叔倾诉。

在qq空间里,她放了一些她自己用手机拍的照片。她告诉大鱼,以前她很怕妈妈外出,留她一个人在家。她很害怕妈妈像爸爸那样,爱上别人,把她丢下。可是现在呀,她又怕面对妈妈,因为妈妈经常对她流泪。她问大鱼:我妈妈是不是得了忧郁症呀?

大鱼说:有的人看到半杯水,会觉得真不错,我有半杯水喝,因为好些人杯子还是空的呢;但有的人就会抱怨,为什么别人有一杯,我却只有半杯水啊?玫瑰说,我妈就是老觉得家里只剩半杯水啊,她还觉得咱们家缺气,所以老让我一定要争气。大鱼就说,那让你妈去看一看心理医生吧。

玫瑰说:我觉得我也要去看一看,我想听听医生是怎么说的。

这个时候,王师奶突然冲进来,责骂她为什么又上网不复习了。她真的又是那一句:“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正骂着,王师奶眼角突然瞥到书桌上的贺卡,她一手拿过来,打开一看,细长的脖子马上泛出了青筋。“你为谁画的卡?难道你有爸爸吗?你现在很多时间是不是?”说罢,三两下就把她做了一个晚上的贺卡撕得雪花纷飞。玫瑰的心就像那些纸片儿。那些纸片儿其实就是一朵心做的花,顷刻之间被撕得一瓣一瓣的。她最后在网上的留言是那天的凌晨。“妈妈天天说中考的事,念紧箍咒似的令我的头很疼很疼,她是一个多疑的女人,我上网说说话,她就硬说我早恋,说我有问题,所以才成绩下滑,我好冤枉啊!我觉得我已尽了力,可是没人理解我,没人相信我,她除了骂我,就是对着我流泪。我每天都失眠,现在我从房间看出去,天空黑漆漆的,一颗星星也没有……”

其实我可以证明,父亲节那天晚上是有星星的,只不过玫瑰的角度让她看不到有星星。或者她的悲情放大得蒙住了她的眼睛。玫瑰的事过去有半年了,她下坠的地方,有一棵芒果树,树下青草疯长,以火烧一样的速度蔓延过去,掩盖了所有的痕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还是有人尽量不从这儿经过。夏季芒果成熟的时候,青青的果子悬垂而下,直到它们发黄掉地,也没人去摘。

慢慢地,风把一些小碎菊的种子吹过来,长草里长出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像极了玫瑰平日爱穿的碎花裙子。搬走的前一晚,王师奶半夜悄然下楼,在玫瑰殒落的地方,烧了一些元宝蜡烛。她趁着夜静无人,扒开泥土,靠墙立了一块很小很矮的石碑。因为草太深太厚,没有人会留意到。就是知道,谁也不忍挖掉它。

玫瑰未开已凋零成泥。我偶尔会到碑前坐一坐,她一定希望有我来陪。过完头七,王师奶就由娘家的亲戚陪伴离开了这儿。

据说因为丧事在身,她那个月都不能住娘家,只能住到酒店里。搬家那天,那个帮她搬进来的男人又出现了。比起四年前,他眼角的皱纹多了一些,腮帮的胡子长了一些,皮肤黑了一些。这次没有玫瑰盯着家具和纸箱了,王师奶也没有出现,全靠男人带着几个人,忙上忙下指挥搬运工。后来听一些街坊说,她找这边的中介卖房子,而在单位附近找中介买房子。没有人问为什么她不住到那个男人家里去。只知道她住回东区,上班自然会方便很多。房子签售的那天,王师奶回来过。她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脸色苍白,瘦得不成人形。她来去匆匆,走路眼望前方,跟擦身而过的人没有对视。视线所落之处也没有焦点。我觉得,大悲过后的人,大抵都会这样。这会儿,王师奶需要挣的是另一种气——她身上的元气。希望时间会慢慢地,让她的元气一点点地回到她干柴般的身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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