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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废都》第39章 直到死亡夺去我的生命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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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震不断、黄沙飞舞的时候,华年会疑心真是《西游记》里的妖怪来了,华年一直刻意地学习着香港女人的样子,矜持、有点儿距离的礼貌、中庸之道的感情,但是这些日子里她做不到。

华年做饭的本事,都是寄居在舅舅舅妈家时每天都给他们一家人做饭时练就的。她有很多年没有做饭了,在地上支起的大锅里,她瘦弱的身子一遍遍地翻炒着锅里的菜,名牌的休闲衣早就脏得看不清楚原来的形状。她忽然不再记恨舅舅、舅妈和表姐他们,是他们的接力照顾让她能够活下来,让她有机会可以翻开命运更久远更美好的一页。

在灾区整整待了十五天,晒成小麦色皮肤的华年和杨幻儿才又轮换着开车返回西安,杨幻儿对华年说:“香港人最喜欢小麦色皮肤的美女了,你现在回香港,估计有很多人会追问你从哪里度假回来的把皮肤晒得这么好看吧?”杨幻儿总是具有一种消解痛苦的能力,华年也拿她没办法。

回来的路上,她们已经商定好,两人合力出资给灾区捐助一家小学。

5

大洋彼岸的美国经济危机,一样影响到了北京的艺术圈,每个月都有两次画展的日子,很快变成三个月才有一次。在八月的一个炎热的夜晚,华年驾驶着越野车在机场高速以超过160迈的速度疯狂飞驰,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速度中,那天回到家,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竟然全身冰冷。第二天,等到深夜从办公室开车回家的时候,她却又忍不住重复着昨天的速度,而这一次回家的她,身体不只是冰冷,是如疟疾病人一样浑身发抖。她喝了一杯冰水,颤抖着拨了一个电话,总算是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她订了一张第二天早上到西藏的机票。订完机票,喝了一杯红酒,她才让自己的狂躁慢慢安宁了下来。

在左思的家中,华年见到了左思的藏族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央金勤劳、结实,干起家务活儿来利落得抵得上好几个人,他们的家庭旅馆只请了一个帮忙的小姑娘,其他所有的活儿都是央金自己打理。她将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小女儿背在背上,一刻也不停地劳作着。她不会讲汉语,与华年的交流,得通过他们店里的那个会讲汉语的小姑娘才成。

华年摸着小女儿的脸,粉嘟嘟的孩子这会儿在妈妈的背上睡得正熟。孩子不会知道,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的爸爸就因为大地震永远地离开了她,好在她有一个坚强的只靠直觉生活的妈妈,有了这个妈妈为她遮风挡雨,她的一生,一定不会重复左思和华年这样的地震孤儿的悲剧的。

央金说,左思不在了,她谁也不抱怨,人活着都是受苦来了,死去的人是享福去了,她也不能为左思伤心,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经营他们的家庭旅馆,多赚些钱可以让孩子将来能够去北京读书,她知道左思小时候是在北京跟着姥姥读书的。

央金在和左思结婚之前在另外一家家庭旅馆做服务员,从她记事起,就是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里。她在旅馆里认识左思,左思叫她陪他睡觉,她听话地去了,之前,她还没有和其他男人睡过觉。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只是凭着直觉生活的她,就是愿意和左思睡觉,之后左思和她结婚,她更是觉得这是绿度母给她的格外恩赐,她心目中的左思是个好男人,虽然个子还没有自己高,但这个丈夫却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为追求自己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左思不出去,每天晚上都要那个、那个……”央金说得很坦然,充当翻译的小姑娘脸红了,华年无从知道这个“那个”在央金口中的原词是什么。

华年记忆中的左思,还定格在16岁那年她离开唐山时的那个清俊少年,那个如北方城市到处可见的白杨树的少年。看着左思电脑里自拍的35岁生日照,那张照片的标题是“35生日自拍——苍老的老头儿”,她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和那个16岁的清俊少年结合到一起。

华年凝视着左思的照片,时间真是尘世最强大的物质,谁也不能抵挡它的侵蚀。华年的一生,也是被时间活生生分成两截的,去香港之前,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因而现在也无从得知自己少女时候的模样。她的童年与少女生活里也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事情,她要刻意地忘记,她相信,只要刻意地选择遗忘,就会忘记掉所有不快乐的记忆。

唐山大地震发生的当天,她住在爷爷奶奶家的平房里,侥幸活了下来,而这世上最爱她的爸爸妈妈却被永久地埋在了废墟下。爷爷奶奶去世后,华年自觉自己是一个没有来处的人,归于何处,她从来也不那么在乎。舅舅舅妈视她为累赘的时候,她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一样生活在舅舅舅妈家里,在唐山和左思一块儿读书时的优秀成绩一落千丈。

没有老师喜欢她,也没有同学愿意和她交朋友,她穿的全是表姐淘汰掉的早已经失去形状的破衣服。于是她逃到了广东打工,只想早点儿自食其力,她不想再依靠不相关的人生活。

她在左思的电脑里发现了一张自己的照片,黑白照片扫描出来的她,眉目分明,扎一条长长的马尾,脸上有明显的婴儿肥,与14岁的自己面对面,年华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14岁的她,还在唐山,那时候,爷爷奶奶还没有去世,她也还没有到廊坊去依附舅舅舅妈生活,14岁那年,她忽然对每天一起上下学的左思产生异样感觉,她是女孩子,他是男孩子。她是那么愿意和他在一起。每天坐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15岁少年身上淡淡的酸味飘进她的鼻子,她用力地闻着这种味道,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14岁,她第一次来例假,那时她正坐在左思的自行车后座上,奶奶是老式妇女,没教过她这些生理知识,她自己也是除了读书外基本不看课外书,虽然知道这是长大的标志,可是要怎么处理,却是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她跳下左思的自行车,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左思吓得摇她,不断地问她怎么了,他惊慌的表情让她既甜蜜又难堪。

她让他看她的裙子,结果是左思的脸也红了,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虽然我还在上初二,可是我已经偷偷看完了初三的生理卫生课本啦!”左思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又说,“前面就是一个小商店,你蹲在这儿别动,我去给你买样东西。”

华年生平的第一包卫生巾,是左思帮她买的。左思从书包里掏出那包东西交给华年的时候,还安慰说:“别害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别害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这个说要一生保护她的男孩子,现在永远离开了她,华年任由自己的泪水无拘无束地流着。如果没有那场唐山大地震,没有生命里的那些生离死别和颠沛流离,她和左思,会像所有生活在小城里的青梅竹马的玩伴一样恋爱结婚,应该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吧,他们也会吵架,也会三天不说话,也会为一些生活琐事而怄气,然后他来哄她,床头吵架床尾和,平平安安的一辈子相守就到老。

人生如果有无数种可能性,我们能选择并实现的可能其实非常少。如果说命运是旋涡,那所有的人不过是旋涡中的枯草和落叶,枯草和落叶除了被旋涡卷向自己的宿命,很多时候是没有选择的。就像命运之手要带走千千万万的人和左思的时候,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

华年越想哭得越厉害,也许她并没有那么爱左思,可是现在他不在了,那么他注定就成为了她此生最爱的人。

央金这时过来劝她不要哭,安慰她左思会保护他们所有活着的亲人的。

华年自认缺乏爱的能量,也不打算生孩子,但是将来左思和央金的孩子到北京读书,她会学习着照顾这个孩子。

左思的电脑里,存有他拍的上万张野生植物的照片,这些植物的名字以及分布状态和保护情况,也都写成了文字。

连同上万张照片和这本写到一半的书,华年用移动硬盘复制了下来。

在纳木措草原上,华年开着在当雄县城租来的一辆切诺基奔向神湖纳木措。她要完成左思最后的考察计划,替左思拍下纳木措神湖附近的植物照片。她多么希望,现在左思就在她的身边,他们从来不曾分开过,从少年时候起,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一直坐到现在,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这里一定是地球上天与地最接近的地方,一分钟前,天还是蓝的,云还是白的,一分钟后,大片大片的乌云就漫无边际地包围了过来,狂风和大雪疯狂地夹攻着这片高原,天和地仿佛连接在了一起,这难道是老天在暗示她“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吗?华年打开了车灯,却并不恐惧,如果她自此消失和左思在另外一个世界相见,那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结局。她疯狂地踩着油门,可是汽车并不像在北京那样如愿飞驰,原来这辆老式吉普车,最高速度只能达到80迈。

一定是老天爷并不打算成全她和左思在一起的美梦。果然,不到十分钟,风停了,雪停了,纳木措草原又恢复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与壮美。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的《长恨歌》是13岁的左思和12岁的华年同时背熟的,华年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左思给她解释什么是“碧落”和“黄泉”的一幕。没想到,终于有一天,她的宿命是在碧落和黄泉两处都不能见到他,她一边开车,一边任由自己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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