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落北海，淡月罩西关；夜色犹未散，凉风舞窗前；长街已沉默，雅舍灯未眠；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玉京录丶终章》

白雁行一席素衣，负手立于船埠，身后是跟随而来的李轻愁。天空中飘落着细雨，二人的衣袖随风拂动。朦胧的水汽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仿佛人间仙境，而李轻愁却轻轻皱了眉头。

这个地方对于二人来说十分熟悉，但今日却显得有些陌生。

这里是仙罡天的极北之地，四海之一的北海忘川，凡人口中的轮回之地，因而阴气有些重。

“其实你大可不必跟随我前来，这是我一个人的抉择，更是许给了宋君安的承诺。”白雁行看了一眼李轻愁道。

李轻愁摇头道：“正是如此，我便更不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开此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认识的你从来都不会在意他人的看法。在宋君安的面前，你可以做一个圣人，但你我相识多年，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

“你拦不住我。”白雁行闻言道，以为李轻愁要阻止他。

“所以我来帮你。”李轻愁笑道。

白雁行噙着笑，望向水雾弥散的北海道：“如果从一开始你就对我这样说，那该多好，现在也许就不会变成他人口中的白雁行了。”

“非也！”

李轻愁笃定的摇摇头：“若是我当时对你这么说，那现在的你就不再是你了，我还是喜欢现在的你！”

白雁行笑了笑不再说话，望向远方，眼神似乎穿透力层层迷雾道：“来了。”

片刻，一望无际的北海上蓦然传来清幽的划水声，烟雾朦胧中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浮现，声音愈发接近，一叶扁舟缓缓靠近船埠。直到完全靠近白雁行二人时停了下来，那佝偻的身影身着墨色蓑衣，宽大的斗笠下阴影笼罩看不清面部，却是北海的摆渡人。

“生，是轮回的一部分，而你们的这一部分，还远没有结束，二位仙君速速离去，免得被幽魂惦记，损了道行。”那摆渡人声音嘶哑，掠过湖面传到二人的耳中，深入灵魂。

白雁行没有言语，径直跨出船埠，站到了船尾，李轻愁迟疑片刻，也跟随着白雁行的脚步立于船中，二人皆是没有言语，李轻愁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瓷瓶来，倒出细白的粉末，撒入一望无际的北海中。

摆渡人见状，颤抖着双手缓缓撑起船桨，随着扁舟一声吱吖作响，平静的北海泛起波浪，小船向西边行去，很快就消失在无垠的北海上。

李轻愁望着周遭的北海，心情没来由的烦躁，看向依旧立于船尾的白雁行依旧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干脆坐了下来。

北海非海，只是一片湖泊，没有浮岛，之所以被世人称之为海，仅仅是因为其边界未知而已。而天河忘川，就藏匿于北海之中，准确的说，是会降临在北海之上。

而降临，则需要某些条件。

扁舟不知道划了多久，逐渐停下来，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四周皆是水雾缭绕，摆渡人将船桨系于船头，露出猩红的双眼，一动不动的看着白雁行道：“若是两位仙君大人言而无信，那舟若便只能请二位大人长眠于此了。”

语气颇为冷冽，却又像是带着一丝莫名的狂热。

白雁行无声的笑了笑，眸中杀意尽显：“本仙君何时让舟若大人失望过？但是若是舟若大人不知好歹，自寻死路，那就神仙难救了。”

“何出此言？”摆渡人沉声道，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舟若大人在这北海摆渡多年，做了些什么事，自己心中明了即可，我等二人今日断然不会放你离去，免得再糟蹋我六界生灵。今日，便拿你祭天！以祭奠我六界亡魂！”

白雁行眸中金光弥漫，几乎不给舟若反应的机会，冷笑一声，手掌微屈，掌心蓦然浮现出一本金光璀璨的经书，铺展开来，一股承接不住的浩瀚天道之意瞬间使得平静的北海泛起惊涛骇浪！

轰！一声平底惊雷的炸响，白雁行脚下的小舟瞬时化为湮粉，舟若神色凝重的几欲滴出水来，阴晴不定的盯着白雁行手中的金光。

“忘川秋水飘残叶，三生石上花自零，众生苦难，今以我武陵仙君白雁行之名，以此舟魂为祭，引天河忘川，助我西行！”白雁行衣袍无风自动，一道道金色纹路的从那璀璨的经书上延伸而下，覆盖在一望无际的北海之上！仿佛一道巨大的绳网一般！北海终年弥漫的雾气骤然消散！

璀璨经书翻到最后一页，白雁行划破手指，一滴猩红的鲜血滴落在其上，纸面上的金色纹路逐渐退去，隐约间，两个猩红扭曲的字逐渐在其上浮现。

“天……天极……？！”舟若惊恐的声音传来，白雁行一笑，却是没有搭理。

北海的水愈发翻涌激烈，甚至在白雁行的话语落下不久，以其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北海之水竟是席卷而上！化作一条条长约百丈的巨龙翻滚咆哮！仿佛是要挣脱这覆盖于北海上的金色绳网！

“默！”白雁行瞥了一眼北海深处，眼中嘲讽之色更加浓重，淡淡的吐出一个字来。

“默！”这道声音像是穿透了灵魂，直达天际！北海终年弥漫的烟云，像是千疮百孔的墙壁一般猛然透下无数道金光，如利刃一般掀开北海的天空，一道虚影从虚空中踏步而来，那虚影看不清神情，但隐约间似乎又十分的熟悉……

就在白雁行将鲜血滴入书中不到一瞬，他手中的天极书像是拥有了自我意识一般骤然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怒吼。

于白雁行的上空，虚影背后的天空，虚空应声扭曲，轰鸣作响，形成一个幽深的巨大黑洞，缓慢旋转，愈发壮大，一股枯寂的气息由洞口喷射而下，无数飘落的细雨连同北海的水如同收到牵引一般倒悬而上，迅速没入洞口中，一条自下而上的天路在舟若的惊骇中逐渐形成轮廓。

天地间逐渐响起浩大的钟鸣声。

咚！咚！咚！

“不可能！”

摆渡人舟若颤栗的声音直刺灵魂。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自己引出天河，没有仙帝的修为，你一区区仙君怎么能做到？你不是白雁行？你是谁！”

白雁行负手立于半空，纵然骇浪滔天，可自巍然不动，胸前漂浮着的天极书的第六页，只见鲜红色的“往生”二字几欲形成，只差这“生”之一字的最后一笔。

这一笔，便是舟若！

白雁行看着眼前这个区区舟魂，于神威下颤抖，心中却是涌起滔天恨意，笑道：

“舟若大人如此紧张为何？又直呼在下的名讳？我虽说曾多次以别名在大人这里做客，但不周山的易容术，怕也不是你一区区舟魂所能识破的，大人在这北海摆渡多年，已然腐朽，忘乎所以，为了一己私利祸害我六界众生，实在罪无可赦……不如入我玉京天，助我成道，化作这最后一笔，渡我西行济世，也算还清了自己得罪虐！”

“至于如何引出这天河忘川……大人不必惊讶，仙帝做不到的，不代表我武陵仙君白雁行做不到，这一切，等你成为我书中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白雁行冷冽的声音淹没在北海骇浪中，让舟若身体猛然一颤。

“休要污蔑我！今日尔等做的事情，待我回到普渡海，定然禀报忘川仙人，到时候就算尔等是不周山的封号仙君！也难逃一死！我看谁敢护你们！”

舟若歇斯底里的吼道，知道自己断然不是两位仙罡天封号仙君的对手，纵身跃起，眨眼间于半空中化为一头漆黑的九丈乌鸦，直接燃魂发动毕生修为展翅就以极速飞去。

白雁行望着快若惊鸿的舟若，又看了看早已蓄势待发的李轻愁道：“师兄。”

“放心，它跑不掉！”

李轻愁在一旁等了许久，早已蠢蠢欲动，双眼赫然变得漆黑一片，一道道漆黑的狰狞纹路从双眼弥漫而出，覆盖于两侧面颊。

“极夜永生！”

只见李轻愁一步向前，释放出掌心封印，赫然散出滔天黑雾，连同这北海幽寂的天空似乎也跟着黯淡了下去，一道道漆黑的幽魂从李轻愁的封印处升腾而起，朝着舟若的方向穷追不舍，那些幽魂，面色狰狞，眼睛泛着猩红的光芒，仔细看去，赫然是些熟悉的身影，速度之快，只一瞬就紧紧的附在空中的舟若身上。

“该死！”

舟若感到身躯愈发沉重，速度也渐渐缓慢下来，直到完全停滞立于半空，看向那些缠绕不散的幽魂，眼睁睁的看着李轻愁飞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嘶吼道：“你们要是敢杀我，忘川仙人定然不会轻饶你们！”

“你这么一说，似乎我们放了你，忘川那老婆娘就会放了我们似的，况且这里的情况，你真以为忘川仙人不知？”李轻愁嘿嘿一笑，单手拎住化作人形的舟若置于身前。“她要敢来，本仙君就送她去黄泉里转一转！”

“你放了我，我一定不会告诉仙人的！我发誓！我发誓！”舟若声音愈发嘶哑，卖力的喊道，眼神中满是惊恐。

“你的生命无法承载意义，但你的死亡却可以，我师弟西行，缺你不可！就委屈大人献出道行了！若有来世，李某亲自拜谢！”

李轻愁不与舟若废话，狞笑一声，不容舟若多言，右手一张，直接唤出天地异物碧落黄泉。

舟若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一声响天彻地的惨嚎声后，李轻愁捏着舟若的残魂来到白雁行的身前。

白雁行接过残魂缠于指尖，轻轻在天极书第六页往生二字的“生”之一字上画下最后一笔，似化龙一笔，往生二字终于完美无缺。

天极书散发出更加璀璨的金光。

白雁行神色复杂，听闻北海之外逐渐响起些许细微的破空声，许是动静太大，引起了仙罡天其他人的注意，不由皱眉。

天空中旋转的幽深窟窿越来越大，一条银白色匹练般横跨天际的忘川水也逐渐显现，由下而上直达天际，骇浪逐渐平息下来，北海的水位在忘川的压迫下永久的沉下去半丈有余。

白雁行和李轻愁二人相顾无言，看着半空中这条银白色长河逐渐成型。

时间不多了，白雁行自损修为从虚空中强行拖出的忘川河只能维持约莫半刻，这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此番离去，还能再见到师弟否？”李轻愁率先发话，望着白雁行道。

“见与不见，已经无所谓了，师兄只需记得雁行，雁行就满足了，离去已是定然，天命不违！”白雁行轻声道。

闻言，李轻愁长叹一声道：“你为什么要听信不周山那帮老不死的话？纵然是拯救苍生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恐怕也轮不到你来吧。”

白雁行回过头来，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片花瓣，李轻愁见此，心中大约知道了缘由，不再说话。

“师兄，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两种人，一是你爱，她却不爱你的人，二是她爱你，你却不爱她的人。”

“一个是你一眼看不到尽头，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一个是你一眼能看到尽头，结局也会很美好，但终究是少了点什么，且看你如何抉择罢了。”

“世人冷语，众说纷纭，然而这两个我都无法选择，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于世人眼中，没有人在意你变强的过程有多煎熬，他们只会在乎现在的你是否足够好，是否值得依靠，就像每个人都想结识成熟强大的你，却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陪你走一段路。”

白雁行声音逐渐冷漠，看向成型的忘川天河自嘲一声道：

“我成道此年，因果缠身，回头已然无岸而是无边地狱！当我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我……”

“我已经犯了很多错误了，不想再犯错了，我看似天骄，风光无限，却连一个人也保护不了……”

白雁行摇摇头。

“我从下界修炼至今，从一介草民修炼为如今的武陵仙君，有三大遗憾。”

“第一，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你来晚之后。还能在原地等你。”

“第二，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甘愿与不甘愿，都是无法逆转，无法改变。”

“第三……”

白雁行偏过头去，喃喃道：“当年在云城的王家大院，我不应该答应王家家主，答应他顶替王家子弟拜入仙途……”

仙本无泪。

天河忘川已然成型，咚咚的钟鸣声仿若在催促白雁行踏上彼岸的路。

白雁行头也不回，一股萧瑟之意弥漫开整个北海，他眼神似穿过了天空中的黑洞，看到了彼岸，看到了一朵娇艳的鲜花于虚空中绽放。

“亲眼所见，亦非真实，我只想寻一个答案罢了。”

话已至此，不再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李轻愁自然懂得白雁行心中的苦楚，但他终究不是白雁行。

李轻愁立在空中，看着白雁行的身影随着忘川水逐渐没入巨大天窟中，也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但愿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