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国公府盛大的仲秋夜宴持续到很晚，宴上的李世民也是足够欢脱闹腾。

而当宴散人离、酒冷羹残，疲惫的家主李渊前脚才进了夫人窦氏闺房，还未能开始准备更衣歇息，后脚，跟着长兄建成把所有族叔族兄们恭送出国公府的李世民，就已风驰电掣到了窦氏门前。

咚咚两声响，在门外两个大丫鬟犹自被他带起的风给迷了眼睛，而无奈抚额揉眼睛的时候，他便已一边唤着“阿爹阿娘，我进来啦！”，一边就已推开门大步走入了。

“老大不小的人了，却总是毛手毛脚，”正在窦氏服侍下要除却身上罩衣的李渊听声闻言，回头便是笑骂：“一丁点规矩都没有！”

“坐吧，”窦氏见儿子乖觉的接了她的手去为李渊除罩衣，便退后几步，到了室中的茶矶前危然跪坐：“正等你。”

李渊：“……”

被除了身上罩衣的束缚而微感放松，却又被儿子死拉着往茶桌前带的李渊，看看儿子疑问不少、精力无限的脸，再看看自家夫人茶都冲好、显然是要惫夜长谈的架势：“……”

好累，

心好累。

“阿爹，快仔细说说，今天朝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李世民接过他娘手中的茶盏，给他爹娘倒好茶奉至他们身前，然后利落坐好，直入主题：“尤其，您跟我高舅舅之间，是不是也有事？

“他高舅舅，听听，夫人你听听——这声气，咱们家的亲舅爷何尝有这待遇？”

“陛下今日，并未直接治罪高大人，反而，是提及要长孙家姑娘安然入宫与他为妃。”窦氏不理李渊的逗趣挑拔，而是单刀直入，代李渊给到了自己儿子其最想要听的东西。

“啊？？”闻言，饶是李世民聪明睿敏，蓦的被自家亲娘透出这么个天外飞仙的消息来，却也着实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陛下……他……要安然？？为妃？？？”

窦氏：“是，陛下是那么提的。但高大人的性子，你比我更知道，他当即拒绝，且明确表明长孙姑娘已许下婚约。”

李世民：“嗯，是我高舅舅，我高舅舅就是这么风骨卓然！”

窦氏：“然而，陛下要确认长孙姑娘婚约所属时，你父亲……他保持了沉默。所以，高大人当堂只能硬顶住是许了婚约，但又说忘了是哪家。”

“阿……爹？”才骄傲高兴一片刻的李世民，不由再次全无方向的茫然楞神。

在他心里，他的父亲是不足够果决，甚至多有优柔。但同时，骨子里，他的父亲却又豁达而任侠——所以，才可以于千百俊杰中，赢得完美而骄傲如他母亲的芳心；所以，才会在朝在野在族中，都知交遍天下、仁名四海扬……

“不是！世民，我……”李渊在儿子向他投来的、从所未有的、无比疑惑茫然到……简直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眼神里腾的烧红了脸，他下意识撑起身子向儿子那边靠，焦急地想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手臂才只一撑间，就被身边窦氏轻轻一拍，拍泄了所有力道。

窦氏：“是我。

世民，一直以来，我心中有两个关于长孙姑娘的疑惑横亘郁结。

一、‘坤载万物，德合无疆’，她那一出生，就被所有世间术士们前去朝圣礼拜的命格。

有那样一个尊贵命格的她，将来、必然的是会走到哪里？而你，若要以她的夫婿之名与她同行，则，又是要走到哪里？

以及，你的身后，你的父亲、你的兄长、我们整个的李氏一族，又都将是要随你们走到哪里？或者，在途中，就被你们置于了哪里？”

“夫人！”李渊震惊回望他的妻子，并不自觉伸出双手，覆住了妻子那交握桌上，明明修长柔美，却偏因用力过度而苍白僵硬的手。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腔中，因着隋杨所夺是她舅父宇文家的天下，而隐隐有一股复仇的野望从未停止燃烧；但他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在那隐密野望烧灼的同时，她还绵绵密密的，为他、为他们其他的孩子、和他整个李氏一族又思量了那么多！

“阿爹，阿娘。”夫妻二人携手同心注视着的对面，被郑重质询的少年李世民也已彻底危襟正坐。

但对比夫妻二人紧张到微微苍白僵硬的容颜，少年唇角微勾，剑眉扬起，眼眸灿若星辰：

“我不知道，”他说：“我是真不知道，强大而已历经世事如你们，居然，还会信命的。

什么是命？

天命、君命、父母之命、兄嫂之命、宰辅将军之命……这所有的命，都不过是——他强大，而你认同。

所以，阿爹、阿娘，如果我们比他们更强大，如果我们根本就不去认同和遵循他们，或者说，至少、顺其自然的同时，集中心力把他们当中、对我们不利让我们讨厌的那一部分，戮力的清除或扭改呢？

这并没有很难的，不是吗？

小则比如谁家孩子不听话，大则比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则比如我们现在的陛下、异世的魔王——从他出生到现在，所有术士、高僧、巫卜者，他们观尽苍穹，皆只能见他翻手覆手间乾坤挪移星河斗转，又谁能窥他一分天机，定他一分末来？

‘坤载万物，德合无彊’，听起来确实不错。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强不息而修厚德，这本当，就是我们生而为人、为万物灵长的立足根本不是么？

也事实，多少大德者以圣称名万古流芳，又或多少英雄豪杰人犹在世生祠已立——就比如阿爹，您不就是在所有您的行经地，都要为那位救了咱们全家的不留名好汉塑像立祠？

所以，安然只不过是被赞了声‘坤载万物，德合无彊’、只不过是被人拜上了几拜——这，又有什么好了不起？又怎么，就非得是昭示着她、以及她身边的我们，一定必须要因此而去走到什么位置，甚或步入什么境地？

阿爹、阿娘，我们身上拥有的力量，我们向往强大并尽可能变的更强大，所为的，不就应该是让自己更自由，让自己更能够去切切的守护好所有自己珍视的美好？！

所以，

阿娘您问我，未来当会足够强大的我跟安然要往哪走？

还问我途中，设若足够强大都到能登上某一位置的我们，将会要置家人至亲们于何地？

——

阿娘，可能的话，我是想要和安然逍遥自在的整个天下都随便走一走。

但阿娘，无论如何，更首先，你们、我所有的家人至亲，都是我的根、我的命，是我足够珍视而永远放置心间的珍宝，是我可以为了守护你们抛头颅洒热血而甘之如饴的骄傲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