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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桑药》第六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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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昭还来不及细想,就听重重的脚步声带着怒气向这边来,赶紧倒退一步,堪堪避免与大步流星冲出来的人撞个正着。

饶是如此,她也吓了一跳,忙低头道:“师伯。”

相篱不意她在门外,脸上现出一丝错愕,随即又拧起眉来:“你如何在这里?”

清昭被他锐利的眼神盯得遍体发寒,仿佛自己真是偷听了什么似的,舌头都有些打结:“我,我饭做好了,想叫师父和师伯来吃饭。”

“小昭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云涯跟着从屋里走出来,不待她答话,便笑吟吟向相篱道:“小昭的手艺极好,今日为着你这个师伯,必定很费了一番心思,快去尝尝。”

相篱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终究是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云涯似是安慰地对清昭笑了笑,也跟上去了。

清昭讷讷地站在原处,望着两个拐进堂屋的背影,慢慢地把做饭时挽起的袖子放下,觉得自从上山后,还没有这样不知所措过。

长辈们吃饭,她自然是不好上桌的,她虽在山中无拘无束惯了,这些规矩还晓得。云涯平日里不怎么管束她,她却不好给师父丢脸,何况若要同那位凶巴巴的师伯吃饭,她着实也是吃不下去。

于是她在灶间里默默扒完了一碗白饭,往屋前的合欢树下一坐便开始发呆。

这两棵合欢树她只知是云涯亲手种下的,但也不知是哪年的事情,大抵是比她遇见云涯要早得多。这树生得极好,每到夏日便亭亭如盖,阳光从树顶上照下来,就如金线一般,朦胧得很好看,映着枝叶间粉白的绒花,更显温柔。

她起先还想听听屋内的二人说些什么,无奈离得远,偶有细碎的话语声飘进耳朵里,也模糊得像是梦呓,混在初夏的蝉鸣里声声催人入眠。

她索性放弃了,靠在身后粗壮的树干上,任由暖风熏得自己昏昏欲睡。还别说,这一来倒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来。

想当年,她误入歧途,哦不对,是立志修行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时节,也是在合欢树下。彼时她还是没长开的小丫头,云涯在树下烹茶,她就在一旁捣乱。

“小昭,你将这些放进为师的茶里做什么?”云涯端着师父的架子,一张俊脸极力忍着笑。

“好看呀。”清昭无辜地看了看茶汤里漂浮的合欢花瓣,又笑眯眯地望云涯,“师父这样好看,饮的茶也自当好看些。”

“胡闹。”云涯笑骂,眼神却宠溺,“有这样说自己师父的吗?像什么样子。”

清昭吐了吐舌头:“本来就是嘛,师父是我见过第二个这样好看的人。”

云涯突然有些不服气:“那谁是第一个呢?”

“想不起来了。”清昭揪着草叶坦然道,“只是印象里有这样一个人,其实早忘了他究竟长什么模样了。你也知道嘛,我头脑烧坏过。”

云涯牵了牵唇角,倒勾出心里一丝钝痛,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清昭全然无觉,忽地又仰头问道:“师父,你多大年纪了?”

“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师父是仙人,虽然外表年轻得很,实际应该很老了罢?听说仙人都很老的。”

云涯的脸顿时黑了三分:“近日柴火快用完了,你的闲书话本还挺多的罢?”

清昭慌得险些咬了舌头,连忙赔笑道:“徒儿的意思是,师父修为高深,气质出尘,不似外貌这般年轻能有的气度。”

云涯端起茶盏浅饮一口,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将另一盏递与她,清昭望着自己加了料的茶水,缩着脖子早躲远了。

云涯笑了笑,看向远方的群峰:“为师的年纪也不大,不过二百七十三岁。”

清昭闻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这,这么老?”

云涯差点被茶水呛住,心说小徒弟讲话如此犀利,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总归不是自己吧。

他轻咳一声:“这算得什么?我的师父活了一千五百多岁呢。”

清昭呆滞了半晌,伸手托住快要掉下来的下巴,云涯满意地睇了她一眼,刚要继续语重心长地教导几句,对面却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师父莫要谦虚,你已经比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老了吧?”

这不是他徒弟,这不是他徒弟。云涯闭上眼默念数声,气得索性装作打坐,不去理这恼人的小东西。

“师父。”

不理她。

“师父……”

还是不理。

云涯听着她可怜巴巴的语调,感到袖子被轻轻地牵了又牵,刻意忍住即将泛上来的微笑,装得一派无动于衷,心说这小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连师父都敢欺负,非得好好治治她。

不意她连唤几声,见他不搭理,却忽而安静了下去,沉默得有些不像她。正当云涯忍不住想睁眼看看时,只听她突然问:“师父,我会死吗?”

云涯被她问得一怔,睁开眼,便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头难得地透着认真。

果然,全天下的孩子都终有一日会生出这样的担心吧,他还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因为养的小鸟死了,害怕了好久,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去,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担心于他是多余的。可小昭不一样,她会老,会死,并且这一切都会发生在他的眼前,虽然自将她养在身边那一日起就知道,但真要说出口依然很酸涩。

在他迟疑的当口,清昭却陡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如果我修行呢?如果我也修成神仙,是不是就能和师父一样长生不老?”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云涯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笑:“自然可以,修成地仙之日即可证得不坏之身。”

“那,那要多久呢?”清昭坐直了身子,眼睛闪闪发亮。

“这个嘛,视天资机缘而定,短则十数年,长则无定数,就看小昭的造化了。”

那便是清昭发愿修行的日子。

只是七年过去,她离传说中的那个造化,恐怕还远得很。

清昭牵了牵唇角,笑容里隐含一丝落寞。这些年来,她连笑的样子都和云涯越来越像了。

她轻轻抬手捻诀,数朵合欢花倏忽从枝头飘下,却不急着落地,反倒在空中悠悠飘荡,仿佛鹊羽,又像蝶翼,被阳光映透,分外旖旎。

这是云涯教她的第一个术法,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好看而已,想当年云涯演示的时候,也是拿这花做例子,他坐在树下,花雨光影里,仿佛不可触碰的神祇。

只是她施展起来,总是没有那样炉火纯青。不知是她果然天资驽钝,抑或是幼时的头脑损伤终究没有完全复原,她于术法一途实在没有多少造诣,平日里使个简单的术法搬东西,十次里也有两三次能砸在地上。

已经十五岁了啊。清昭将手张开在眼前,看着当年藕节似的小手,如今也有了细长的手指和匀称的骨节,不由叹息。到底还是来不及吧。

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修行,那些咒文手印,远不如摸鱼抓鸟有意思,只是因着是云涯教的,累的时候看他一眼,便又能再坚持一炷香了。每每她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云涯总是勉励她:“小昭,不是想要长生吗?不是想修成神仙吗?”他应当,以为她也是个妄求长生不死的凡夫俗子吧。

她的脸上挂了一丝浅浅的笑。他哪里知道,她只是奢望一直做他的小徒弟,一直赖在他身旁,不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变成皱巴巴的老太婆。如果真到那一天,即便师父不嫌弃她,她也一定要悄悄离开的。

她这人一胡思乱想起来,就没有边了,本想等在这里以备师父吩咐换茶添水,没想到屋内二人谈了那样久,她一不小心就靠在树下睡着了,待得醒来时,夕照已经铺了半山。

她急急忙忙地跳起来,心想自己早不睡晚不睡,偏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打盹,若是让相篱见着了,还不知要怎样不喜她,赶紧跑到堂屋前,远远地一看,却见里边二人仍在交谈,很是板正的样子。

什么八百年不见的师兄弟,竟能从晌午说到日落?都不带口渴的吗?

她正啧啧称奇,就被云涯瞧见了,笑着朝她招招手:“小昭,替为师添一壶茶可好?”

相篱一眼瞥过来,她忙低下头,快步上前接了茶壶去。

云涯这个人,吃穿都不讲究,唯独于饮茶上有些怪癖,喜爱明圣湖的龙井,要用三沸的水来沏,且第一道水须沥去,自第二道起方才入口。他这些年来的茶皆是清昭沏的,也算将他的脾气摸了个九成九,现在他自己都不乐意动手,美其名曰只有徒弟沏的才喝得惯。

茶既沏了,她又任劳任怨地替这两尊大佛操持夜饭,如使唤丫头般毕恭毕敬地送进去,便坐在屋外嚼着草叶看月亮。无奈这二人小别胜新婚,直聊到山里的夜猫子都叫起来,还没有要结束的架势,清昭看看地上的草已被自己揪秃了一片,决定丢下他们回房睡觉。

话虽这样讲,当真躺到床上时她却睡不着了,翻过来覆过去的,不断地想着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师伯,和他的那句话:“你竟然收了一个凃洲人为徒。”

难道此间还有谁不是凃洲人吗?真是好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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