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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世烟火》《旷世烟火》第2章 荒诞如此和真实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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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5月7日东瓯城和平解放,到第二年开春,徐家在这短短几个月内命运的突变实在难以名状。年内先是闪电般地给大小姐招赘、徐家未入洞房的新女婿惨入虎口,接着徐老爷意外地得知一个新生命已经孕育在二房金姨娘的腹中。还没来得及在这悲喜交替中缓过神来的徐老爷不知道,他的阳寿和他家族的一切荣华富贵、恩怨情仇在接下来短短几天中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阳春三月的月黑之夜,徐家大院墙外枫树的新枝因为暖春的提醒,即便在黑夜里也抑制不住狠狠发芽,但徐家人却浑然不知厄运也如这新芽一般肆无忌惮地快速滋生蔓延,并已迅速缠上了这全家上下。

那一夜,徐老爷的妻舅、大房李氏的大兄弟李家大爷带了家丁一干人,无声闪进徐家。那一夜,徐家除了徐老爷、有新孕的金姨娘、刚守寡的大小姐徐逸锦外,徐家大房李氏和四个女儿在兄弟李大先生的带领下,带上能带的金银细软,如楠枫江里的白鱼一般,天亮之前,无声地游出了徐家大院。这一游,李大娘再也没有回过霞枫的祖屋,最后客死台湾之际吩咐子孙,让她的脸朝西,能再看一眼楠枫的亲人们。这一游,徐家“锦绣文章美”中除了“锦”,其他姐妹枝繁叶茂散落世界各地,半个多世纪后才得以再聚楠枫江畔的祖屋。

在妻舅李大先生带走其他家人后的第三天,徐老爷徐玄廊背负“楠枫第一大地主”罪大恶极的罪名伏法,倒在由楠枫滩林上长满迎风斜立的溪萝树围成的临时刑场上,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他那未出生的他认定是儿子的遗腹子。徐家金姨娘和大小姐徐逸锦被勒令在徐老爷血洒楠枫滩林后的5天之内遣散家丁,搬离徐家大宅。

那一天,大小姐徐逸锦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一扇再也不属于自己的徐家大门。她只知道一手紧紧扶持已怀胎三个多月的金姨娘,一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因为这里面,也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那是她的白面洋书生留给她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那一刻,她根本不在意迎接她和金姨娘去安身的那个木驼六有多少根手指头、背的弯曲程度如何。她只知道,她要活下去,带着她的金姨娘,因为,她们都孕育娘家夫家最有价值的东西——希望。

阿木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曾让他快断气的大小姐从此会和他的人生纠缠在一起。

镇压徐老爷的那一天,他也去刑场了,但是他只是远远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他没有勇气再进一步面对绝望的徐老爷。他不知道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回到自己那带着一个院子的刚搭好的两间茅草房,刚进门已经有上面的干部等着他了,说了一大通革命道理,别的都没听懂,他只听懂了关键的那几句:本来是想把地主的小老婆分给他当老婆的,但是因为那小老婆已有身孕,不合适,因此就把地主的大女儿分配给他当老婆,附带“赠送”那个有身孕的地主婆。

阿木这一刻彻底懵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一切,但是他知道,他必须接受这一切。于是,他以最快的动作移动他的驼背,用他11根手指头,特别重用他那左撇子的6指快速而周到地打扫清理了两间茅草房包括茅厕、鸡笼狗舍在内的的所有角落。5天之后,当徐家两位神仙般的女眷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没敢抬头看她们一眼,没有开腔说一句话,只是低头将她们迎进了还飘着茅草味的草屋。

进了木家的茅草房,金姨娘吃啥吐啥。说也奇怪,之前同样害喜厉害的徐逸锦自打端起木家黑黑的糙碗那一刻,便觉得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很香,不管那糙碗里是米糠汤还是南瓜藤,她都能呼噜呼噜一口气咽下去。她经常一脸无奈地看着脸都快吐绿的姨娘,想哭,但是就是没有眼泪。只是心里万分悲哀:再这样下去,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他们徐家恐怕真的要断后了!

她那没有眼泪的深深悲哀,都被阿木看在了眼里。虽然,她们进木家门快一个月了,但彼此几乎还没有说过话。白天,阿木做好三顿粗食,看着一个吃,另一个吃了吐。入夜,徐小姐和金姨娘如同连体人一样,同进同出,在阿木的破木板床上合衣躺下。阿木自己则抱着一床薄被到柴间,夜夜看着天慢慢透亮。每夜,他都侧耳仔细聆听隔壁的任何一丝动静。他甚至能分得清哪一缕呼吸是徐逸锦的。姨娘几乎夜夜轻啜,徐逸锦只是轻叹几口气,然后带着一口仙气轻轻睡去。

在姨娘端着糙碗吃了吐、吐了吃的第三十八天,那一天,徐逸锦发现阿木跟往常不一样,没有做饭煮汤招呼她们端上糙碗,天黑了都还没回。她们等了一天一夜,实在饿得不行的逸锦喝了一碗又一碗水。直到深夜,听见柴门响了,阿木轻生呼唤着:“大小姐,掌灯。”逸锦点了一把火篾出来给他照亮,只见阿木拖了一样很沉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阿木说:“再等两三个时辰,给你们做吃的。”

迷迷糊糊,逸锦被姨娘推醒了。黑夜中姨娘的双眼就像一只饿到极度的母狼放出了璀璨的蓝光,着实让逸锦吓了一大跳!但随之逸锦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对,没错,是肉香!她和姨娘同时跳下了床,肉香牵引她们走向阿木的镬灶间。正在埋头拉风箱的阿木一抬头看见她们,也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说:“我在山上放了套,好多天了,昨夜终于被我守着了,是黄麂,再一会儿就好吃了。”

那一夜,金姨娘吃得几乎直不起背,最后涕泪交流,对着逸锦大哭:咱徐家血脉能保住了!能保住了!

曾有一段日子,阿木似乎觉得自己见着大小姐不再眩晕了。因为自从上面的人将徐家大小姐分配给他当老婆的那一刻起,他就没跟大小姐讲过一句话,即便有什么需要交流,都是金姨娘传递的。他猜测,甚至到现在,大小姐也没看过他脸上是否长齐全了眼睛鼻子和嘴巴。这样他倒反觉得踏实,因为这样他不会眩晕,不会呼吸不畅。

可是,那一天,阿木不记得那是徐家老爷第几个“七祭”,一大早,阿木在镬灶间煮番薯汤,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披着身后一缕金灿灿的晨光,大小姐飘进了镬灶间,那情形一如几年之前徐逸锦来拿梅瓶的场景一般,阿木瞬间又透不过气来,毫无征兆地开始猛烈眩晕了。他晕乎乎地站起身,只看着大小姐贴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不清眼前越来越近的逸锦小姐的脸,只听见声音:“阿木,你知道老爷埋在哪里吧?你敢陪我去看看他吗?”

那一日,阿木一直眩晕着。快晌午的时候,大小姐横竖说服了金姨娘,阿木就让大小姐披上一件黑袍子,独自带着逸锦上山给自己的“老丈人”祭七了。

这一回,徐逸锦才知道父亲还能草席裹尸,就是阿木协同戴老五冒死偷偷给父亲打了一口薄木棺材,连夜悄悄将他从楠枫滩林的土堆里收殓,抬到老爷生前深深喜欢的盘山枫树林中入了土,并垒了一个无字碑。

那一天的下午,直走到太阳偏西,大小姐日益沉重的身体决定了她是一步一挪上山的,即便如此困难,她也绝不让阿木碰她的手。万千艰难,到了父亲的坟头,徐逸锦居然没有掉出一滴眼泪,呆坐一时,转身默默离去。才刚转出枫树林,强忍在胸口的一口悲气没吐出来,一头栽向春末长得厚实的芦苇丛中。阿木惊呼一声,闪电般伸手抱住逸锦小姐。这时候,巨大的眩晕袭来,阿木作为小姐的人肉垫子,两人一起倒在芦苇丛中。那一刻,阿木的双眼穿过暮春的翠绿的枫叶,西天残阳如血。他费劲地扭过头,看到夕阳为大小姐雕塑般的侧面镀上了一层夺目的金红色的光晕。他想:我不会就这样抱着她死在这里吧。好吧,就这样死了吧,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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