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陈府与苏州城，霍胥陵还是比较了解的。他年少之时，常常跟着父亲一起担着自家种的新鲜蔬菜进到城中贩卖。进城之后，老父亲负责摆个小摊，出售自家蔬菜，他则到处乱跑乱逛，偶尔去到学堂，趴在窗口听先生讲课。常常一跑便是一整天，直到日渐西沉，才自个出城回到浮身寨中。

起初，老父亲甚是惊慌，在城中找了一天，没能找见他，回到家中，却见自己的瓜娃子啃着一只地瓜，含糊不清地道：“爹，你怎么才回来，我都饿死了。”老父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抓住他狠狠地揍了一顿，到得后来，知晓他不会有事，索性也就不管了，担子里的菜卖完，便顾自回到浮身寨。

到得霍胥陵十五岁，无论是写出的字还是画出的画，皆可称得上佳作。他在苏州城文士圈中有了些许地位，时常会有文人墨客邀请他到府上一聚。日子一久，对于苏州城上流阶层，他也有了大致了解。

苏州城三大布商，陈氏、骆氏与李氏，骆氏生意最大，李氏背景最深，至于陈氏陈蒙清，则有些不上不下，做生意比不过骆卿，论背景比不过李桐波，不过好在陈蒙清做人圆滑，处事精明，这才勉勉强强被列为苏州城三大布商之一。

陈府养着的二十三名混迹江湖的门客，霍胥陵多多少少也是了解的，虽然大多数武功平平，其中不乏大帮中人。

与陈蒙清一个姓氏的陈旭，便是苏州城第一大帮派中三帮的人。帮主也是姓陈，名柯宇。中三帮不是只能欺压百姓的小帮小会，他们与官府有所勾连，做的是私盐贩卖这一类本小利厚的大生意。

霍胥陵知晓，以自己的形单影只，与陈府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假使自己不幸被俘，是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的。既然陈府会派人来浮身寨闹事，想必定是已经将银库被盗的屎盆子扣在了自己头上，如此一来，苏州城中那些个文人墨客，也必定是与自己划清了界限，毕竟没人愿意惹祸上身。虽然他霍胥陵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性命最为重要。

霍胥陵冷笑了一声，随手丢掉手里的钢刀，顾自说道：“谁说老虎屁股摸不得？”

他从未碰过刀剑，但这不代表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从未碰过刀剑，只是他师父不允许而已。

他师父说：刀剑凶恶，罗刹俯身，倘若碰了刀剑，必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他没有触碰过刀剑，还不是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霍胥陵最后还是决定，孤身一人入陈府！

他知道孤身一人入陈府代表什么，也知道替浮身寨的邻里们报仇后会招来什么祸端。但此仇若是不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申时过半的时候，陈蒙清坐着轿子回到陈府之外，管家陈宝庆早已候在门外，见轿子落定，赶忙上前替陈蒙清撩起惟帘，待陈蒙清走出轿子之后，将今日陈府所发生的事一一与陈蒙清告知。

陈府的大多数事皆由陈蒙清敲定，其余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则由陈蒙清的大儿子陈腾飞做主。管家所需要禀告的，无非就是今日谁谁谁来府上拜访了，谁谁谁送了什么礼，以及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今天做了什么事。

陈蒙清一边迈过门槛，进到陈府之中，一边听着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直到管家汇报完毕，才慢慢悠悠地问道：“库房的事可有结果了？”

管家心头猛然一颤，表情僵了片刻，很快恢复正常，弓着腰与陈蒙清说道：“回老爷，小的查清楚了，库房的失窃案是一个混江湖的小虾米干的，名叫霍胥陵，住在苏州城外的贫民窟。这霍胥陵有怪癖，喜欢挑衅权威，这才来招惹老爷。”

“霍胥陵？”陈蒙清嘴中念了一遍，“他不是个只会书画的书生吗，怎么有本事来我陈府作案？”

管家惊出了一身冷汗，仍是仗着从门人嘴里听来的故事与自己的小聪明，将话给圆了回去，“回老爷，这个霍胥陵擅长书画不假，但也是有怪癖的梁上君子。老爷您看我眉心这一点红印，正是在捉拿他时，被他给打的。”

陈蒙清转过头，向他额上瞥了一眼，果真见到他眉心有一点红印，“哦？怎么打的？”

管家道，“今日一大早，我便领着三十名护卫去到春光乍泄拿人，但是春光乍泄屋内狭窄，我等怕误伤好人，施展不开身手，才吃了一次瘪，后来待他回到贫民窟，我再派人去了一趟，这才将他给处理了。”

陈蒙清自然知晓这“处理”了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不会去在意。毕竟底层百姓的性命贱如蝼蚁，死不死并没有什么区别。“处理了就好。”

管家暗自舒了一口气，跟着陈蒙清直到书房之外，才敢离去。

陈蒙清一关上门，候在四周的门客立时围上来，问东问西，无非就是说“我们干了这样漂亮的一件大事，有没有额外的赏钱？”

管家白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道，“还赏钱？没把你们赶出去就不错了！下次啊别那么冲动，幸亏你们杀的是贫民窟的贱民，就算官府的人知道了也不会追究，但若是哪天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陈旭便在这五人之中，听管家一番话，甚是不屑，骄傲地拍了拍胸脯，说道：“苏州城还有我陈旭不敢惹的人？他若是敢找上门来，必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刚落，忽有人冷冷地道。“浮身寨百人，可是你们杀的？”

管家循声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霍胥陵不知何时出现在陈府之中，正在三丈以外，面无表情。

王威民不认得此人，但见此人双目雉冷，一副不可招惹的模样，暴脾气又上来了，抬手指向霍胥陵喝道：“是我们五人杀的，又如何？”

“死。”

霍胥陵嘴唇蠕动，挤出一个字，而后顺手从身旁的一株茶树上摘下一片叶子。他面色平和，清澈的双眼之中不见任何的杀意，若非之前那个字，说不定陈旭会认为他是来拜访陈蒙清的。

王威民勃然大怒，卷起两只袖子，迈着大步便向霍胥陵冲去，“小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未迈过几步，却两眼一瞪，倒地身亡。脖子上赫然一道血印。

管家眼见王威民轻而易举地被人拿走了性命，纵使不会武功，也看出眼前的清秀少年绝非常人，当即抱头惨呼，向后院逃去。

“杀人啦！杀人啦！”

陈旭等四人亦是面色惨白，互相看过一眼，正待有所行动，忽然脖子一凉，纷纷倒地身亡。

霍胥陵不是好战嗜杀的屠夫，他只想报仇，而现下，亲手杀了屠寨的五个恶魔，他便再无理由留在陈府，挺身一纵，消失无踪。

身世浮沉雨打萍。

浮身寨。

雨打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