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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吟》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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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马平川的柏油马路,两丛树林夹道而生,叶子繁茂,树却稀疏。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放弃了平顺的马路,吃力地在拐进旁边的小路,上坡,开进停车场。

这条小路建在学校里,现在还没到开学的日子,自然鲜有人光顾。

小轿车在停车标志下方靠边停下,车门打开,一个女孩从后座跳下来。

女孩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戴着大眼镜,艳粉的镜框都掩盖不住后面的黑眼圈和眼袋;眼睛不算大,鼻子也不够挺,额头和脸颊上还起了不少痘,嘴唇干裂起皮;白t恤,深色宽松长裤,配着一双运动鞋。

人长得既不好看,更是一副颓废的样子,半睁着的眼睛如泡在缸里等死的鱼。一看就能猜得出是学生,再瞧这完全不懂打扮的架势,应该还是理科生。

那是二十岁的我。

那年秋天,我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土地。是的,第一次,没有适应的机会,就要留在这里读一年书。

“谢谢您,再见!”司机从后备箱里掏出两个大行李箱递给我,我连微笑也挤不出来了,疲惫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他。

司机迎着阳光看了看,脸上立刻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情,“小费一般是百分之十。”

就你开得这德行,还有脸要小费?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递给他,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又故作不在意地白了他一眼,才推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走了。

十五个小时的飞机,四个小时的拼车,旅途狼狈,花费高昂,当我推着行李箱走进校门时,心里对这个曾经期待的地方——这个我接下来要待上一年的地方——不自觉地蒙上了一腔怨气。

真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

我此刻无比怀念我国四通八达的地铁和公交。

我停下箱子,没好气地把背包扔到一个箱子上面,对我的宿舍楼投去遥远的一瞥。在六十米的距离外,那栋灰不溜秋的小破楼着实让我想起了我国五六十年代的标准建筑,我曾经很嫌弃它们,此时此刻对比之下不由得感叹,我国人民的审美已经相当过关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推着箱子继续向前走。

天很蓝,在北京,即使是夏天,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这样澄澈的天空了。遥远的天边似有鸟类飞过,正是“晴空一鹤排云上”,可惜我现在没有诗情,只有疲惫。

古人的离别,或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或是“候馆梅残,溪桥柳细”,大约也是因为天气的凄凉更能引出人心中的悲切。而我,如今面对这般广阔的天空,心情仿佛被洗净了些似的,因离家而生的幽怨之情也就少了许多。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幽怨。逃离那个家的,明明就是我。

我又说错了,或许它根本就不是我的家。

走过两排橡树间夹杂着的小甬道,跨过从一排宿舍楼里掏出来的拱门,那栋小灰楼离我只剩下最后的二十米。

喀地一声,轮子压上了一颗小石子,沉重的背包差点掉下来。我停下箱子,把背包带别到拉杆上,掸了掸书包上的灰尘,不经意地往两边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小灰楼前面,隔着一条窄窄的路,有一栋精巧的小房子。房子周遭围着一圈麦子似的植物,在初秋的季节里沉甸甸地垂下了头。房子前面立着一棵枫树,树下靠着一个女人。

我的目光立刻被吸引去了。

我从没对别人讲过这事,别人也就无从得知吸引我目光的,究竟是那棵枫树,还是那个女人。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

时节已过立秋,天空是轻柔恬淡的蓝色,偶尔有几片白云飘过,一时遮住了阳光,微暗下来的大地早失去了灼人的势头,夏日已是强弩之末。可它还是不甘心,时不时又掀起一阵热浪,以向大地表示现在还是在它的掌控之中。

秋风未起,四周的树木还都是郁郁葱葱的。我一向喜欢枫树,可是一棵夏天的枫树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它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青翠的叶子缓缓摆动。即便如此,我还是站在那儿看了它好一会儿。因为枫树是我从前,还在中国的时候就喜欢的,此时看见它,仿佛在斩断旧日后又见到了一件与之相联的事物。与其说是因过往被发现而产生的惊惧,到不说说是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喜悦,仿佛这本是我所期待的。

我移过目光,又去打量起树下的女人。

她是个中国人,别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这是我的第一感觉。学校里的中国人实在太少了,这一点在来之前我便发觉了。

而那时我还满不在乎地觉得中国人少可以有助于我多跟外国人交朋友,从而更快地提升英语水平。

此刻,真正站在异国的土地上,看到一位并不确定的同胞,我心里宽慰了不少,仿佛在放逐之路上从此有了位同伴。

我与那棵枫树距离不近,然而看着她,却好像透过了距离和时光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因为她也是个中国人,因为她也喜欢枫树。一个喜欢枫树的中国人,又同为异乡客,我自然是很有好感的。

阵阵风吹过,枫树下的女人半是淡漠半是寂寥地一扬头,点起了一支烟。火光明灭,轻烟顺着微风攀上了女人半长的头发,给她的脸盖上一层轻纱。女人仿佛想起了什么,翘起嘴角,整个身子都跟着颤了一下,徐徐吐出一缕轻烟。我看着烟雾如薄纱般在空中狂舞,慢慢地旋转上升,终于在女人的头顶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空气中。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狄安娜。那一年我二十岁,狄安娜四十六岁,足够当我的母亲了,是不是?

推着行李的人一个个从我身边经过,终于有一个推着行李箱走过的亚洲人——我猜是个韩国人,因为我这个年纪的中国人都不爱管闲事了——忍不住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原来我一直挡在路上,连行李箱都不曾伸手扶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奇怪的举止,慌忙低下头,推着箱子走了。

我不在乎自己发疯,却怕别人看到我发疯。

临走进宿舍楼,我像怕她消失一般,又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她仍立在枫树下,随意地拢了拢头发,指尖飘出一缕袅袅上升的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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