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叁本书》第七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名剑山,悬剑阁,缺月如钩。

一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正躺在柴房的草堆里,接连饮了三天三夜的酒,他整个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这时门口处出现一约摸七八岁的小女孩,房门半掩,她先是敲了敲门,然后向里探了探头,随后转过身向门外瞅了瞅,见四周悄无声息这才放心地走了进去,一系列动作可谓是“轻车熟路”。

中年男子依旧处于酣睡之中,对于她的到来完全没知觉。

小女孩跪在他面前,使劲推了推他的肩膀,大声催促道:“叔叔,叔叔,你醒醒!”

小女孩弯弯的睫毛下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红仆仆的脸蛋上点缀着一对浅浅的酒窝,看上去甚是玲珑秀气讨人喜欢。

一个喝成一滩烂泥的醉鬼,如果能够被人轻易叫醒,那说明他酒喝得还不够尽兴。

那中年男子显然不是这样子,三天三夜酒坛不离手,没人打扰也没人在意,兴头不知有多足。

此时此刻的他,除了时重时轻的呼吸,完全与死人没什么两样。

可他偏偏就听着声音,挪了挪身子,迷迷糊糊睁开眼,弱弱地问道:“玉儿,是你……你来啦?”

你叫不醒一个睡意昏沉的苦心人,不是因为那个人是有多么厌倦这世间,而是因为你根本不是那个可以叫醒他的人。

小女孩眉头紧蹙,紧张兮兮道:“叔叔,叔叔,你怎么又喝醉啦?这要是让祖父知道了,又该骂你啦!”

看着她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中年男子心头一热,内心是说不出的欢喜,用力坐起身子,并脱下外衣垫在她的膝盖下,苦笑道:“呵呵!骂就骂吧!叔叔这辈子,被他骂得还少吗?他愿意骂就骂,我想喝就喝,彼此两不误,两不误哈!”

小女孩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唉,这一准儿又是喝大啦!”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乐不可支道,“叔叔,你看,我带啥来啦?”

她的笑既天真又烂漫又甜美,就像寒冬里的一缕暖阳,瞬间融化了中年男子一颗冰冷的心,让迷失自我的他重新看到了一丝希望。

“糖葫芦?醒酒的糖葫芦!”中年男子突然来了兴致,嘟噜着嘴紧紧抱着酒坛,似个孩童般撒起泼来,“我不吃,我还没喝够呢!我不吃,不吃!”

糖葫芦可以醒酒?

这是多么幼稚的一个想法!

然而,就是这么幼稚的一个想法,中年男子却信了,而且一信就是八年。

曾经中年男子不懂何为幸福,那时的他自恃聪明过人。等到失去之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傻里傻气也是一种幸福。

现在,他懂了,而且是彻底懂了。

只可惜,斗转星移间,早已物是人非。

看看现在,想想曾经,他越发觉着自己可怜。

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有人恨他不成器,当中包括父亲,大哥,还有她。

他也恨自己,恨到后来开始嗜酒如命,走向了堕落,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小女孩单手叉腰,用糖葫芦指着他道:“付登云,你再喝下去,非醉死不可!”

中年男子听罢惊愕不已,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可是她母亲孟氏曾对他说的话,也是孟氏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女孩不仅做到了一字不差,连神情都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他都开始产生了错觉:

难道……她是依依?她是依依?

在最后一丝理智丧失前,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中年男子拼命地摇了摇头。

然事与愿违,摇头不断没有帮助他清醒过来,反而让他觉着脑袋似有千斤重,开始有惊悚的魔鬼在眼前不停乱跑。

小女孩逼问道:“叔叔,你干嘛不说话?是不是被我说中啦?”

中年男子强颜欢笑道:“这不有玉儿在嘛!只要有玉儿在,糖葫芦就在,糖葫芦在,依依就在……”说到“依依”二字时,一股浓烈的悲愁涌上心头,整个人瞬间失去了理智,分不清眼前是梦还是真,紧紧抓住小女孩,不停呼唤道,“依依……依依……”

小女孩被吓得哇哇大哭,边挣扎边尖叫道:“叔叔,你干嘛?你快放开我!”

这时,不远处出现一白衣女子,脸色惨白,披头散发,衣袂翻飞,妖冶而诡异,冷冷道:“付登云,玉儿可是你亲侄女!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世上真的有鬼?

眼前这一幕,中年男子看怔住了。

不,不对!

她不是鬼,她是依依!

她是孟依依!

再次见到孟依依,中年男子心如刀绞,不禁失声痛哭,放开小女孩,对着她跪地磕头道:“依依,我错了,我不是人!”

中年男子等了许久,对方却始终没有应答。

此时山顶的风裹着着远方的气息徐徐而来,吹在耳畔让人如痴如醉。

待中年男子抬起头,白衣女子却已不见了踪影。

中年男子张皇失措,字字带血道:“依依,你去哪儿呀?你别抛下我!你别抛下我!”

……

忽然听得一声叫喊:“师叔,你醒醒!”

中年男子连连惊叫道:“谁?谁?是谁?”失魂落魄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这一惊他酒立马醒了大半,见身边除了一个弱冠少年再无他人,这才发现适才又是那场噩梦,这十年来不停纠缠他的噩梦,而自己正仰面躺在一滩水坑中,浑身上下早已湿个通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脏水。

该弱冠少年便是无剑山庄少公子白书寒,而那中年男子便是悬剑阁二公子付登云。

此时夜深人静,凌燕巷空无一人。

凌燕巷原名叫无妄巷,是名剑山脚下的一处闹巷。二十五年前无妄巷发生一场瘟疫,全权仰仗悬剑阁的夫人方凌燕仗义疏财,整个巷子方圆十里这才幸免于难。人们为了感谢方氏的恩德,便把巷名改为凌燕巷。

付登云抬起头,一脸疑惑道:“寒儿,怎么是你?”

白书寒将他从水坑里扶了起来,搀扶着他边走边道:“师父让我寻你,可我把阁内都找遍了也不见你身影,我猜你一定又是下山喝酒了,这便跟了过来。就刚刚那水坑,你都不知躺了多少回了。”

像今晚这种情况,白书寒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他每次寻到付登云的地方,不是在街道中间,就是在瓦房之上,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寒来暑往。

付登云冲着白书寒连连摆手道:“喝酒?我没喝,没喝!”接着便拿出经常在他面前显摆的一段话,“天下剑法一石,我付登云独得八斗,你白书寒得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说完两眼一晕,人又迷糊起来。

白书寒连连应道:“是,是,是!”用力扯着他向前走。

付登云却停了脚步,张开嘴冲着他的脸发出“嗝”地一声呃逆。

这一下来得太猝不及防,白书寒还未来得及躲闪,一股刺鼻的酒气便扑面而来,恶心得他差点儿晕了过去。

付登云见他脸色通红,疑惑道:“寒儿,你这是咋啦?”

白书寒暗自运起内力,调整了一下气息,这才恢复精气神儿,不紧不慢道:“师叔,我没事,天太晚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说罢又将他向前推。

付登云却把他推到一旁,静静地瞅着他,忽然抚掌大笑。

白书寒吓了一跳,惊讶道:“师叔,你咋啦?”

付登云十分神秘地微笑道:“寒儿,我刚刚又想到一招剑法,比上次教给你的厉害多了!你把剑给我,我这就耍给你看!”

白书寒苦口婆心地劝道:“师叔,师父有急事找你,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至于这更厉害的剑法,回头你再找机会演练也不迟。”

“师父有急事找你”,这只是他的借口而已,这些年为了

“回头?”付登云若有所思道,“回头我就……我就全忘了!”

白书寒心想:师叔的灵感大都来源于醉梦,一招一式往往都是灵光一闪,想起来快忘起来更快,这一点他很早便说于我知了,这次如果我不答应,等他酒醒了又该埋怨我了,这才下定决心,道:“师叔,接剑!”把手里的长剑扔给了他。

付登云接过长剑,大叫道:“好孩子,千万别眨眼,看仔细喽!”突然急速提腕,待剑尖猛向下啄击,力已达剑尖下锋,在随心所欲之间,剑招已是千姿百态。

白书寒虽然拜在了付登楼的门下,但所学剑法却大都来自师叔付登云。

悬剑阁的剑法大气雄浑,一招一式都讲究有规可循,同时还会力求便捷实用,而付登云的那套“醉心剑”使起来,用其父的话说就是,“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在悬剑阁,付登云的剑法一直不被认可,甚至是他这个人都不怎么受人待见。说起这事,就不得不提一个人。

孟依依。

二十年前付登云游历柳河时,与孟氏长女孟依依相遇十里荷堤。

一个是风度翩翩的束发少年,一个是娉娉袅袅的豆蔻少女。

那时天公肯作美,两个年轻人一见倾心,彼此情投意合、相互欣赏,情不自禁的走到了一块儿,缠绵在了一起。

怎奈孟老爷子为了脸面,全然不顾女儿以死相要挟,可谓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乱点鸳鸯谱,让付家长子付登楼娶其爱女。

再加上付家二老特别中意孟依依,思考再三他们也希望是大儿子娶了她。

两边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来凑热闹,纷纷表示付登楼配孟依依,这就是“才子配佳人”,那是再登对不过了。

可以说,付登楼与孟依依的结合,简直就是众望所归。

众望所归?

每次想到这里,付登云都会在心里冷笑一声:多么可怕而又荒诞的一件事情!

付登楼与孟依依皆是博文约礼之人,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付登楼与孟依依成亲之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相处起来还算幸福美满。

可怜付登云,就此被命运捉弄,从此借酒浇愁,度日如年,全然没了往昔翩翩公子的模样。

孟氏与付登楼成亲一年后,便为其诞下女婴付灵玉,又过了两年生下儿子付学成。

一家四口,幸福美满,羡煞旁人。

然好景不长。

十年前冬,孟氏却突然暴病身亡。

亡妻之痛,天塌地陷。

可生活还得继续,为了更好地抚养孩子,付登楼很快便续弦,娶了八卦城南的赵氏为妻。

付登楼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第一任妻子孟氏的温柔贤惠自不必说,临到赵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仅视孟氏的两个孩子如己处,而且将整个付氏家族的日常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可以放心地处理江湖中事。

有人在不停享受幸福,有人却接连遭受打击。

自孟氏去世后,付登云从此一蹶不振,每天都活在醉生梦死之中。

不过他确实是个武学奇才,于酒后自创一套剑法,并取名为“醉心剑”。

其父曾公开坦白过,抛开对形式上的芥蒂,与悬剑阁的“天悬剑法”相比,“醉心剑法”的造诣毫不逊色。

两年之后,白书寒来到悬剑阁,拜在了付登楼的门下,学习“天悬剑法”。

悬剑阁弟子数百之众,付登云偏偏对白书寒照顾有加。只要是他能展现给白书寒看的剑招,他均会毫不保留地传给白书寒。

转眼八年时间过去了,白书寒的剑法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在整个悬剑阁那都是数一数二的。

而且每次付登云喝醉酒,都是白书寒从旁悉心照料。长此以往,二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一天好过一天。其实阁中早有人议论,跟付登楼相比,付登云更像是他的师父。

付登楼却不予计较,因为不管发生任何情况,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才是白书寒的师父。而且徒弟出息了,他这个做师父的脸上也有光。

一招精妙剑法耍完,付登云甚为满意,非常潇洒地收了手,将长剑扔还给了白书寒,突然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原来他适才躺在水坑里时,肚子竟被什么蹄子给踩了。

其实常年酗酒的他,早已习惯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即便是被马车轧过,被野猫抓过,他也毫无知觉,跟活死人没两样。

周围的人久劝未果,也只好任由他作践自己。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疼痛,付登云却一手扶着白书寒的肩头,一手捂着肚子,嘴里时不时出发“啊”地惨叫,一副没羞没臊的模样。

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白书寒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耍完剑感觉到痛了,这酒算是彻底醒了。”还是像往常一样,抓紧他的胳膊,一步一个脚印,沿着回去的路缓缓前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