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世安对医生的厌恶，始于一个叫高虹的女人。

那是她的家庭医生，她很小的时候得了哮喘，顾家给她找了高虹这个家庭医生。在她幼时的记忆里，高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姐姐，人又善良又温柔，除了母亲方叶扬之外，顾家人都很喜欢她。

刚开始高虹来家里时，她是最高兴的那一个。这个大姐姐不像方叶扬那么严厉，每天温柔地给自己讲故事，带自己在院子里面散步，给自己轻轻地打针，几乎是有求必应。好景不长，相安无事一段时间之后，她明显发现家里面的气氛不太对。

高虹不跟他们一起住了，慢慢搬出了顾家大宅，没有人告诉幼小的她这是为什么。她不敢去问方叶扬，因为方叶扬看起来很讨厌高虹。她更不敢去问父亲顾远山，因为一提到高虹的名字，顾远山就会发好大的脾气。

后来她去问王管家，为什么妈妈每天的眼睛都红红的，为什么爸爸越来越不爱回家？王管家没有说什么，只告诉年幼的她，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要少管，不管怎么样，她永远都是顾远山和方叶扬唯一的女儿，是顾家有且仅有一个的继承人。

到高年级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外遇”这个词。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方叶扬一直以来在承受的东西。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讨厌医生，讨厌跟医生有关的一切。

听完顾世安的故事，其余三个人有些震撼。

从第一次见到顾世安起，看她的衣着打扮，她们就知道这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本来还担心千金小姐会不会看不起她们这些土包子，但是没想到顾世安一点架子都没有，即便被恶作剧也不生气，从来都不会在言语之间刻意表现出优越感。到今天，她们才发现，这个看起来应该没有什么烦恼的天之娇女心里面竟然有这么大的伤疤。

她们走过去，紧紧抱住娇小的顾世安。那一刻，顾世安忍不住泪流满面。

事后，林高远曾经向苏可可打探消息：“医生这个职业到底怎么得罪你们顾大小姐了，她要对我们所有医学系的人搞连坐？”

苏可可轻拍一下林高远瘦削的肩膀，低头猛灌了一大口北冰洋才回答道：“放心好了，即便是安安要株连医学系九族，我也会为你跟盛易南求情的。”

林高远无力翻了个白眼，自觉晦气，自此再也没有好奇过这个问题。

大二学生已经上了十余天课，刚入学的大一生仍然在艰苦地接受军训。中文系与艺术系是女生最多的两个系，更是每年新生军训的重点关照对象。各个班的教官都相当严厉，“整治”起这群娇惯的女生是毫不手软，学校领导则拍手叫好，生怕军训效果不够好。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中文系与艺术系一个住在宿舍楼东面，一个住在宿舍楼西面，平时经常在水房狭路相逢，由于很多先天以及后天方面的因素，两个系女生互相看不惯，大大小小的冲突爆发了无数回，宿管阿姨都怕死她们了，生怕她们一言不合就在水房里面打起来。

矛盾一旦积累，那么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导火索就会全面爆发，而导致两个系女生大战的导火索只是一滴小小的水珠。

晨练是新生军训必不可少的一个项目，每个班必须由教官带着在操场上跑两圈之后才可以去食堂吃早饭，并且必须在六点半之前完成，否则整个班都没有早饭吃。北方的早晨温度很低，女生普遍有赖床的习惯，加上起床之后要梳妆打扮一番，早上那点时间便非常吃紧。水房更是成了必争之地，哪个女生在水龙头前多停留了几分钟洗脸，都会被站在旁边的另一个人认为是罪大恶极。

那天早上赵佳难得起晚了些，着急忙慌赶去水房洗漱时，看见人头攒动间还有一个空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赶过去占了那个位置，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已经放了一个女生的洗漱用品。她打上洗面奶准备冲洗之时，从卫生间上完厕所的郑雯回来了，眼见自己已经占好的空位被人抢了，心里自然是非常不爽的。

赵佳根本没注意身后站了一个怒气冲冲的美人，仍然狠搓自己那张抹满洗面奶的脸，大概是水龙头开得太大，一滴水便溅到了旁边站着的郑雯手背上。

郑雯心中本来就有气，这下更是找到了由头，免不了借题发挥起来，于是大声嚷道：“你把水弄到我身上了！”

“对不起啊。”赵佳脑海里正在旁算今天早上她会不会迟到，完全没注意到身边这个人的情绪之激动，轻飘飘道歉道。

后来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发生的，据艺术系的目击者说，是郑雯接受不了对方如此没有诚意的道歉，所以走过去骂了对方几句，但是据中文系的目击者说，是郑雯冲上去扇了赵佳一个巴掌。水房没有摄像头，两个系女生各执一词，等到顾世安听见动静赶到水房之后，双方已经打起来了。

艺术系女生一边动手一边骂道：“你们中文系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个跟土包子似的，不就入学分数线比我们高点么，得意什么！”

中文系女生一边还手一边回道：“你们艺术系整天浓妆艳抹，被教官训得还不够吗！一个个考两三百分的智障，长得漂亮有什么用！”

顾世安好不容易将赵佳和郑雯拉开，才站定在原地没有多久，一盆水便浇遍了她的全身。

得逞的那个艺术系女生放下脸盆，朝郑雯的方向看一眼，邀功一般说道：“这不就是那天在食堂千方百计要吸引盛易南注意的女生吗？”

周围人哄堂大笑，顾世安再三克制，还是忍住了不说一句话，瑟瑟发抖站在原地。

上午第一节课下课之后，趁着大课间休息的时间，林高远兴冲冲跑过来跟盛易南报告惊天八卦：“你知道今天早上大一军训发生了什么爆炸性新闻吗？”

盛易南合上笔记本，敷衍道：“怎么了？”

“中文系女生跟艺术系女生打起来了，就在水房！顾世安也在场哦，听说还被浇了一盆水！女生还真是带劲啊，看不出来，平时斯斯文文的，打架倒都是来硬的......”

林高远还在神采飞扬叙述他刚听来的八卦，盛易南装书包的手停顿一下，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怎么搞成这样，教官没有罚她们吗？”

“怎么没有罚”，林高远拖了一个长音，“参与战斗的女生全部被罚跑操场十圈，一个个叫苦连天。哦，顾世安好像还晕倒了，被送医务室去了。”

他轻飘飘说完后半句，盛易南一颗心竟然不自觉地纠结了一下。

“下节课我不去了，教授问起来就说我生病了。”

收拾书包的动作明显快起来，惹得旁边的林高远不满嘟囔道：“也不知道掩饰下，关心人家就关心呗，至于这么明显吗？”

医务室里，赵佳瞥一眼往下滴个不停的吊水瓶，对躺在床上挂点滴的顾世安道歉：“明明是我的原因，最后害你成了这样，对不起啊。”

顾世安轻笑一下，宽慰道：“没事的，都是我自己身体不好，你不要自责了。”

赵佳满怀愧疚地低下头，欧阳西子愤愤不平补充说：“你们两个就别互相怪来怪去了，我看都是那个郑雯太小题大作了，只不过溅了一滴水，她就动手打人，还没有天理了？教官也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全部乱罚一通，太过分了。”

不小心错过这场争斗的苏可可格外激动，“幸亏我当时不在，要不然那个郑雯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那些艺术系女生嘴也太欠了，骂我们不说，还挑事，下次再打群架，必须叫上我一起！”

正在低头写病历的医生见这四个女生情绪相当不稳定，严厉呵斥道：“小点声，当这是什么地方，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

苏可可满不在乎翻了个白眼，又凑到顾世安耳边道：“哼，我都听说了，主要原因还是为了盛易南，那个泼你水的女生就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这声音不大也不小，但还是一字不漏地传进了门外盛易南的耳中。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不自觉停下了敲门的动作，只是呆立在原地，想要知道顾世安接下来会怎么回答。

她好像是叹了一口气，才幽幽回道：“可人儿，你少八卦了，我跟你男神都不熟好吗？现在是什么关系都没有，以后也是什么关系都没有，那些女生要是把我当作报复对象，那真是眼瞎了。”

盛易南眸中的某种亮光一下子消散，无声站立片刻，没有再敲门便转身离开。

水房的事情让顾世安再度处于风口浪尖好长一段时间，学校官方bbs论坛上，她跟盛易南的名字一度成为热门话题。苏可可马不停蹄又展开了辟谣工作，顾世安则无奈之极。

幸好热点总是会过时，八卦也有时限性，过了几个礼拜，苏可可发现再也不用费心费力为顾世安辟谣了，因为学校里面的八卦群众很快又找到了新话题。

一年一度的新生运动会马上要来了，学校里面的人有了这个新话题，顾世安其人其事，终于不再是当前的热议话题了。

人们的新鲜感总是有限的，当一件八卦被反复咀嚼，被翻来覆去讨论之后，大家觉得没意思了，自然而然就不再谈论了。时间能冲淡一切，不能冲谈的只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

苏可可最近一直在忙着运动。她爸爸是一所初级中学的体育教师，从小天赋异禀的她，在运动方面就具有得天独厚的过人优势。再加上苏父专业又严格的训练，运动能力更是愈发卓群。

这次运动会专为欢迎新生而举办，报名之前，苏父在电话里面千叮咛万嘱咐，要苏可可好好表现，所以她兴冲冲报了一般女生不敢轻易挑战的项目—实心球。为了取得好成绩，每天下午没课的时候，她都要拉上顾世安跟她一起到田径场练习。

本来她是极力怂恿顾世安也报一个项目参加运动会的，但是对方以四肢不协调为由拒绝了自己。不是顾世安要狠心拒绝苏可可的意见，实在是因为自己在运动这方面没有任何天赋。

上中学的时候，每次800米测试，体育老师都会特别惊讶地问：“顾世安，你这么瘦，怎么回回体测不及格？看看我们班那xxx，170多斤，人家比你快了好几秒，女孩子也不能这么娇气！”

她是有苦衷的。方叶扬生自己的时候难产，加上孕期作息不规律，所以自己从小身体就不好。屋漏偏逢连夜雨，北方天气干燥，到了大一点的时候，她又患上了哮喘，一点激烈运动不能做。让她像正常人一样跑，这不是要命吗？

但这些她都不能说。骨子里面，她是一个自卑的人。从发现顾远山有外遇之后，她就变得更加自卑，有时候她会想：如果自己不生病，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没有机会勾引顾远山了，方叶扬是不是也不会不开心？这都是因为她生病了，才让高虹有机可趁。

在学校里面，她不知道会不会有同学喜欢跟一个病秧子玩耍，她也害怕老师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所以她从来不告诉别人自己有哮喘的事情。

意识到顾世安真的对运动会没有兴趣，苏可可也就不再勉强，只是每天拉着她一起来田径场练习，给自己做个伴。

苏可可的陪练是大二的一位学长，没有正式见面之前，体育老师就夸了这个学长一遍一遍又一遍，说他如何如何在市区运动会上一鸣惊人，又如何如何带领校队拿了无数个冠军。苏可可嗤之以鼻：切，至于这么厉害？

百闻不如一见，见到这位学长的庐山真面目之后，苏可可更加嗤之以鼻：这人不就是上次在食堂对顾世安出言不逊的那个林高远？不是冤家不聚头，看了苏可可和林高远几周的练习之后，顾世安真要笑死了。

男女对练，本来就少之又少。男生和女生在体质上存在先天差异，苏可可和林高远可能是平城大学建校以来第一对男女对练的cp。苏可可是最不明白的，为什么要给她找一个男生做陪练，这不是为难人吗？

私底下她跟体育老师反映了好几次，想换一个陪练，但是那“老头子”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大意无非是：“哎呀，苏可可，你这力气大的一般女生都不愿意跟你对练，怕有生命危险。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个练家子，人家林高远是拿过不少名次的，一定能帮你取得好名次。人家可是无私奉献，不求回报，你一定要认真训练.......”

“老头子”是苏可可给体育老师取的外号，自从他不愿意给自己换陪练之后，苏可可就默默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以表达自己的义愤填膺之情。

林高远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苏可可长这么大，就没有见过脾气这么好的人。让他捡球，他就去捡球。让他留下来打扫田径场，他就留下来打扫田径场。每次训练结束，他都认认真真帮苏可可分析数据，给出了不少专业建议，一点都不嫌烦。

连顾世安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苏可可进步了不少。一段时间下来，苏可可也渐渐意识到，这个人可能真的没有恶意，是不是自己之前对他的偏见太大了呢？

存了这种心思，她对着林高远也不会不耐烦了，慢慢地，还很享受那人说话时低声细语的模样。为了多听几句他的“谆谆教导”，有时她会故意犯错，就等着他一本正经地过来给自己解释。

渐渐地，顾世安发现苏可可不一样了。

在以前，苏可可出门是从来不化妆的，她一向为自己的素面朝天而骄傲，连面膜都懒得敷。刚开学时，看到其余三个人在宿舍卫生间摆满了瓶瓶罐罐，她惊得大牙都快掉下来了。她是一个卸妆水和洗甲水都分不清的人，看到顾世安她们每天能那么有耐心地花个把小时化妆，她觉得自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记事以来，她用的最贵的化妆品可能就是大宝了，十六块八一瓶，能用好几个月。

这样一个固守“我本天生丽质，不屑多加修饰”原则的女孩，现在对化妆这件事情的看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每天训练之前，她都要花好几个小时回宿舍化妆，还特别在意自己的穿着。

虽然顾世安不太明白那件黑色的阿迪达斯运动服和那件黑色的李宁运动服究竟有什么区别，但为了照顾苏可可的感受，在她对着镜子问了自己两百遍究竟哪一件好看的时候，顾世安还是极为认真地评论：“嗯，这一件好点，那件昨天穿过了。”

在化妆这件事情上，女人是极有天赋的，一学就会。加上有顾世安从旁辅导，苏可可很快就掌握了这项技能。这种种原因，自然都是为了林高远。

有一天，顾世安盯着正在描眉毛的苏可可问道：“可人儿，爱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真的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

“谁爱过谁知道，你要自己试一下，光听别人纸上谈兵是没有意义的。”

苏可可又对着镜子照了一遍，才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爱情里面，谁先动心，谁就先输。女人往往输得一败涂地。苏可可的满怀期待，在林高远看来，很可能一文不值。

运动会是为欢迎新生特地举办的，出于好奇，很多不参加比赛的学长、学姐也来看热闹。

盛易南跟林高远一起进场的，看到顾世安，他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向她伸出手：“好久不见。”

顾世安默默在心里面翻了个白眼，好像这几天跟我传绯闻的人不是你一样？念着操场上人山人海，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忍住了当面翻白眼的冲动。苏可可和林高远一头雾水，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知道这两位今天演的是哪出，硬要强行装不熟，敢情前段时间校园风云事件的男女主人公不是他们俩？

林高远指导苏可可热身，盛易南和顾世安走到看台边上，准备安心做个场外观众。运动会还没有正式开始，也没有什么比赛项目可以看，两人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站着。

看着顾世安的侧脸，盛易南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顾城的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顾世安站在那儿，自己好像看整整一天都不会累。运动会早上八点开幕，太阳慢慢上来了，他们站的这边，刚好对着太阳。顾世安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但时间久了，难免有些晃眼。可这儿是看比赛的最佳场地，换了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她想了又想，还是不愿意挪位置，只是太阳照过来的时候微微眯了下眼。

盛易南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好心问：“要不要换个地方？这儿太晒了吧。”

“我答应了可可给她拍照，换了地方就看不见了。”

看她被太阳晒恼了又无计可施的样子，盛易南觉得有点好笑。这丫头，还真犟啊。

二十多分钟过去，隔着操场上的人山人海，顾世安只看得到苏可可一直在热身，裁判还没叫到她的号。她一边急切地向操场那边张望，一边忍受太阳的鞭笞，不知不觉苦了脸，心里面只盼望马上到苏可可。正想着，一件外套在她正上方高高举起。

盛易南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这样就不晒了。”

操场上有很多人也看见了这一幕，几个女生拿出诺基亚悄悄拍下这幕场景，想必很快又会成为下一个校园头条。

他的动作让顾世安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她不想吃药，偷偷将药片倒在垃圾桶里面。后来方叶扬发现了，狠狠地训了她，还让她举着药瓶，在墙角罚站，她每次只能坚持几分钟就觉得累得不行了，胳膊又酸又痛。

眼前的盛易南已经举着外套，坚持了几十分钟，她觉得不好意思，小声说：“我不晒，没关系的。”

盛易南没有看她，只看着操场那边，“到苏可可了，别忘了给她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