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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香记》第七章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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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夫人闻得此言,对二女更是怜爱,说道:“嗯,竟有这等人间惨事!洵之原来还有两个如此乖俏的干妹子!却偏不曾听他提起过,想来,也是未进咱漕帮之事了。唉,可怜、可怜!这清平盛世,终究还是敌不过天灾为虐……好苦命的孩子,只不知几位是哪里乡下的?”

徐望春此前的思虑不甚周到,倒未防她有此一问,登时便见语塞。邓国棕看见郭振汉连连使来眼色,忙拉着妻子道:“夫人,此等惨事,徐爷定是不愿提起,你也不必多问!”

邓夫人一下惊悟,忙也不提,只一笑又道:“我听国棕说你们现下暂住外头,咱这儿多的是房子,却又何必?什么治丧不便,也不是理由。西院那边竹树繁荫,清幽宜人,住那儿最适合不过。干脆今晚便搬进那去,也省的走来走去的麻烦!”

邓国棕也忙道:“可不是,徐爷不要再推了。客栈始终是闲杂之地,两位姑娘倘若有何闪失,洵之跟岳丈大人在天有灵,责怪下来,邓某人可担待不起。”徐望春想“客栈终是闲杂之地”这话倒是不错,便拱手说道:“如此叨扰了!咏儿、香儿,你俩就快谢过邓爷、邓夫人二位。”二女盈盈一揖,道谢一声。邓夫人伸手相扶,说着不必。

六少爷这时道:“原来两位姑娘一个叫咏儿,一个叫香儿!好名字!好名字!那究竟是徐姑娘叫咏儿,小徐姑娘叫香儿呢,还是小徐姑娘叫咏儿,徐姑娘叫香儿了?哎哟,倒看我这说的是什么话,便连自己听来,都觉得糊里糊涂的了!”他一番话像绕口令似的道来,二女听着,不由“噗哧”一声笑出。

六少爷见状乐了,屈指一敲头额,笑道:“想不到小生几句诚心相询的话儿,倒教两位姑娘取笑去了!不过,两位姑娘貌若天仙,小生就是被取笑几句,却又何妨?此实乃是小生的荣幸!荣幸之至哉,荣幸之至哉!”

二女长到这个年纪,鲜出闺门,平日家中所见,不是几个为数不多的老仆,便是父亲而已。遭难以来,相处得多的,也是陈洵之、徐望春之辈。这些人年纪都大了一截,又不苟言笑。此等年青的公子哥儿,却是生平未遇。

咏盈听他说话油腔滑调,语带轻佻,心中先是不喜,脸上一红,更不肯说话。

香盈却甚觉有趣,笑道:“我们可没有取笑你,就是真取笑你了,那又有什么荣幸的?你当真是个怪人!”

徐望春刚要叫香盈勿要胡乱言语,邓国棕便在他耳边道了一句:“徐爷,请借一步说话。”又客客气气地向诸人拱手道:“各位,我跟徐爷失陪一下!”

徐望春也猜到这姓邓的相邀过府,断不会烧香吊祭如此简单,只不知此人是有何话要说。

他初到此地,人地不熟,不免对二女处处挂心,临行前也不忘叮嘱须在此稍候,不可走开,等他回来。

那邓夫人闻言只是一笑,道:“徐爷尽可放心好了,有我在这照顾,徐爷还怕她俩少了根头发么?待会儿我就带她俩过西院小筑,你要见她们,就到那去罢!”

邓国棕道:“有拙荆照料,徐爷大可放心!”又朗声道:“六公子跟郭爷自便,有何怠慢之处,邓某人他日再上门请罪。”

六少爷拱手作礼,微笑着道:“好说,好说!”

邓国棕当下招呼着徐望春,并肩出了灵堂。

二人踏着回廊左转右拐,直到进了一间账房之内。邓国棕走在后面,入屋掩上了门,转过身来,便迫不及待上前问道:“徐爷,岳丈大人他老人家临终前一刻,就只你一人在其身边,可有此事?”

徐望春微微一愣,想了想,点头道:“不错!”

邓国棕闻言精神一振,来回踱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右拳打在左掌里,似暗自铁定了决心。凑了过去,压下声音,一脸神秘的问道:“那……那徐爷你……你可有……可有听岳丈大人,提起过‘金桨子’的事了?”

徐望春一下愣住,只听得懵然,不禁问道:“什么‘金桨子’?那是何物?”

邓国棕听得他如此反问,一刹竟自呆了。他凝神望着徐望春的面目要辨个虚实,半晌辨不出所以来,心中暗暗后悔:当日不应带此人见曹世轩去,就是带他见去了,无论如何,也不应留下他与曹世轩单独相谈!只恨悔之已晚,心中但盼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耐心地套问出什么来。忙又道:“这‘金桨子’是紧要之物,徐爷再细心想想!”

徐望春这时对曹世轩在船舱内所说的话,尚且记忆犹新,只“金桨子”什么的,却是闻所未闻,摇了摇头道:“邓爷见谅,在下这可孤陋寡闻得紧。”

邓国棕急了,道“徐爷切不可想漏了,事关重大!”顿了顿,眼珠子斜斜睨视在徐望春身上,一字一句地道:“或许,岳丈大人他老人家,当日曾有物事吩咐徐爷转交在下,徐爷一时却是忘了?”

徐望春听他如此说来,倒像是自己要趁着曹世轩去世之机,来一个死无对证,私吞他什么似的,心中不免不快。见他面上掠过了一丝疑忌之色,心下一凛,为表清白,当下更指天为誓,昂然而道:“什么‘金桨子’、‘银桨子’的,徐某今天确是头一遭听过,决无隐瞒之念!皇天在上,神明可鉴,我徐望春所说的句句属实,哪有半句虚言!”

邓国棕皮笑肉不笑,心想:“你发誓不发誓,又有何用!”口中道:“徐爷莫误会了,邓某人决无不信之意。徐爷的为人,邓某人是钦佩的!至于那……那‘金桨子’,其实也是寻常之物。只因是岳丈大人遗物之一,丢失了未免不敬。不过……不过也没什么的,这……这个……嘿,徐爷你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了!”顿了顿又道:“今日相请徐爷过府,本有三件事情。接两位姑娘到西院小筑,此其一;相询‘金桨子’,此其二;既两位姑娘已由拙荆安置妥善,徐爷又实不知那物事下落,这二事便算过去了。至于第三件事,倒要劳烦徐爷费心……”

徐望春当下道:“只要是徐某能够办到的,定必竭力而为。”邓国棕点头道:“洵之客死他乡已是可怜,这尸首可不能留在外头不顾!帮中兄弟昨夜便连夜找到邓某人这来,说起此事,邓某人也实在心有不忍。洵之为人谦厚,甚得人心,大伙儿都为此气愤难平,有的还说洵之死的不明不白,誓愿要为他报仇。但据徐爷方才之言,洵之乃是死于劫贼行凶,这劫贼行藏诡秘,来历不明,这仇想是报不得了!而洵之他过世于何处,徐爷想必是知道的。因此想相烦徐爷明儿走一趟,把洵之的尸身或是骨灰带回,也好让邓某人妥为安葬。”

徐望春听到后面,心中暗叫惭愧,他离开杭州之初,本亦有此意,来到扬州,一心放在二女身上,竟自忘了。若非这邓国棕此刻提起,还不知要糊涂到何时。当即一口应承:“邓爷所言甚是,徐某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往!便请转告贵帮各兄弟,此事徐某义不容辞,定会办得妥当!”

邓国棕大喜道:“如此有劳,明日邓某人派两位兄弟随去,供徐爷差遣。”

徐望春道:“不需劳烦,些许小事,徐某一人便可。”

邓国棕微一犹疑,遂道:“既是如此,邓某人也不勉强。那徐爷快去快回,咱们就在此静候佳音了。”

徐望春退出了账房,由一下人带着,径往西院小筑去。

西院小筑翠竹丛生,花香鸟语,确是清幽居所。徐望春入得小屋来,只见香盈与一个小丫鬟正替姊姊咏盈梳头。二女见到徐望春,甚是欣喜,忙迎上叫着三叔。那小丫鬟也上前行礼道:“奴婢叫小瑛,是夫人吩咐来侍侯两位徐姑娘的。”徐望春点头道:“劳烦了!”

那婢女小瑛道:“不劳烦,侍侯客人是奴婢该做的。”徐望春见此女虽稚,说话却甚是伶俐,想二女往日在家被伺侯惯了,如今有个人在身边供使唤,也自是好。点了点头又道:“咏儿、香儿,明儿三叔要出一趟远门,你们……”话未说完,香盈便撅起小嘴,红了眼道:“三叔又到哪去?三叔要一个人走掉!三叔……三叔不要我们了?”

徐望春听了不禁愕然,一时搞不懂她在说什么,待想得通来,只感哭笑不得。

心想:这段日子说长不长,说短非短,与这二女却是生死共渡过来,她俩不自觉中,已对自己心存依赖,也确在情理之中。倘若忽言话别,自是会心有不舍。正是人非草木,便说自己,此刻假如真的便要弃她们而去,也未必就能做到心无戚戚,洒脱便走的。

想到此处,他蹲下身子来替她抹了眼泪,佯作嗔状道:“三叔要去将你们陈叔叔的遗体迎回,好好地葬了,因此便得分开一阵子罢了。又哪里是什么丢下你俩不顾的!真是个傻丫头,快别哭!”

他心中想的是:“所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三叔总不能一辈子留在你俩身边,但纵是要走,这也是以后之事,不是现在。”短叹了一声,温言又道:“外间险恶难测,这段日子你俩不得随便外出,好好呆在这处,三叔一办完了正事就回来。知道么?”

香盈这才破涕为笑,用力点点头。这时回想了方才一时慌乱之下,脱口而出的几句孩子气的话,担心教人取笑去,不禁一脸腼腆娇羞,忙躲在姊姊身后。咏盈微微的一笑,紧握着妹妹的小手,又把她轻轻搂在怀里,柔声细语几句。香盈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点头,擦着泪痕,又偷眼瞧了瞧三叔,笑靥如花。稍时,脸蛋上的绯红也渐渐消褪了。

咏盈待哄罢妹妹,抬起头来,忧心又道:“三叔去将陈叔叔遗体迎回,这自是好的。但定要以小心为是!死者已已,总不及生人重要。陈叔叔泉下有知,想也不愿三叔为他犯险。”

徐望春见她如此懂事,甚感安慰,只道:“三叔自可理会。”

这时,外头又进来两个小丫鬟,手上各捧了匹上等布料,一人道:“夫人命我俩送这过来,给两位姑娘做新衣。姑娘看看可喜欢这颜色,若不喜欢,再拿换去。”徐望春想这邓夫人倒是个细心之人,得她照顾二女,总胜过自己一个大男人。

那婢女小瑛接过布匹,一边放好,唤道:“小瑶,小珑,还不快替姑娘们度身。”又道:“徐大爷还有什么事没有?夫人吩咐,大爷的客房在东厢,要不要奴婢这就带大爷过去。”徐望春见二女安置于此,心已大安,便点头别了出去。

小瑛把徐望春领到东厢客房,徐望春进去见台上放了单刀、包袱,甚是意外。小瑛看出他的惊喜,抿嘴一笑道:“夫人方才叫人把徐大爷的东西,从客栈都拿回来了!”徐望春道:“贵府夫人想得周到,请代徐某向夫人致谢了。”

小瑛道:“徐大爷客气了,奴婢自会向夫人转告的。啊,夫人还叫奴婢问大爷,要不要人随身使唤?”徐望春道:“不必了,徐某一向独来独往,不需人伺候。”小瑛道:“既是如此,奴婢退下了,若有何吩咐,尽管找奴婢或府上其他下人就是。”

徐望春点点头。那小瑛便退了出去,回身轻轻地把门拉上。

徐望春翻身上床,曲肱当枕,想起了邓国棕问起什么“金桨子”时候的神情,一时不禁眉头紧蹙。自问委实不知那是何物,要作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如此反复想了一通,心中既是不安,又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实不知从何解释个清楚明白,不由甚感胸闷难熬。

待得黄昏一至,当下起得床来,悄悄打偏门出了曹府,在路上沽了壶酒,边走便喝,信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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