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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箭》第一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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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死神帖与情人箭

朔风怒吼,冰雪严寒,天地间一片灰黯。

大雪纷飞中,一匹快马,急驰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马蹄,在静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冰雪激飞,一声长嘶,快马骤停,道旁是一栋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门上,滴水的飞檐下,斜插着一面黑缎为底,当中绣着一只红狮的镖旗,咧咧迎风招展。

马上人一振风氅,刷地掠下马来,既不拍门,亦不呼喊,脚尖点地,风氅斜飘,便已掠入院中,随手一拂颔下短须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狮兄可在?”

大厅中低叱一声:“谁!”

厅门立开,一片灯光,照上雪地,一个锦衣重裘的紫面大汉,踩着灯光,大步而出,眼神一扫,大喝道:“谭三哥,你怎会来了。快请进来喝两杯热酒。”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谭肃风面带重忧,木立当地,沉声道:“狮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么?”

紫面大汉身躯一震,面色立变,情不自禁地抬眼一望,穹苍阴瞑,彷佛已将垂落到屋脊上。

谭肃风道:“此地虽然无月,但今日却是月圆之期,正是“死神帖”与“情人箭”肆虐之时,狮兄此地如无变故,我便要乘夜赶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汉浓眉深皱,道:“死神帖出没之地,无人可测,谭三哥你如此奔波,还不是徒劳往返么!”

谭肃风长叹一声,道:“自从“三湘大侠”柴平死在“情人箭”下后,我兄弟四人,便发誓要查出这一帖一箭的来历,此举成功之望虽极渺茫,但我兄弟却不得不尽人事以听天命,好歹要为武林江湖间保存几分生机元气。”

紫面大汉黯然垂下了头,谭肃风抱拳道:“狮兄保重,我走了。”

紫两大汉道:“谭三哥且慢!”但谭肃风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之响起,紫面大汉纵身掠上门前的滴水飞檐,望着那逐渐远去的人影马蹄与飞激的冰雪,目中满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义四侠,当真名下无虚。”

谭肃风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马驱人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沉,但枯林中的一片座院却仍是灯火辉煌,灯光远远满枯林中的寒枝积雪,谭肃风松了口气,面上笑容乍现,暗道:“一剑震河朔豪气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还在欢宴宾朋,大张筵席,是以灯火依旧通明。”

虽在寒风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丝暖意,飘身下马,直奔庄门,伸手一拍,庄门竟是虚掩,他心中一动,大呼道:“张兄,小弟谭肃风前来拜访!”四下回声不绝,积雪片片飞落,但这灯火通明的庄院里,却寂无回应!

谭肃风心头一寒,甩下马疆,直奔入庄,灯火照耀中,四下竟无人迹,寒风吹动窗纸,窗纸籁籁作响,谭肃风心底也起了一阵颤抖,缓步走上台阶,一掌推开厅门,大厅中灯火更是明亮,一个锦袍长髻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却衬得这明亮而空阔的大厅比无人还要单调寂寞。

一阵寒风吹入,吹得这锦袍老人颔下的长须,丝丝飘拂。

谭肃风道:“张大哥,你……”目光转处,语声与目光突地一齐凝结,这锦衣老人的前胸当心之处,竟赫然并插着两枝长约五寸的短箭,一枝箭赤红,红得有如情人的热血,一枝箭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双箭并排,一齐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上刻着三个蝇头小字:“情人箭!”

只见锦袍老人长须虽在飘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却仍凝结住他临死前所有的惊怖,刹那间谭肃风但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达心头,呆呆地木立半晌,两粒泪珠,夺眶而出,喃喃道:“张大哥,小弟来迟了……”

语声未了,突听身后传来一声阴侧测的冷笑,道:“还赶得上!”

谭肃风大惊转身,只见一张鲜红的纸柬,飘飘飞来,恰巧飞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目望去,帖上一无字迹,只画着一贝狰狞的骷髅。

帖是鲜红,骷髅漆黑,但骷髅的两个眼眶,却是惨碧颜色。

谭肃风全身一阵颤抖,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冷笑,他霍然转身,只见一双惨碧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这双惨碧的眼睛,他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就在这刹那之间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已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心里,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样,教人们永远无法提防,还会敞开心扉去迎接他!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静静地笼罩着闻名天下的青海塔尔寺。

大经堂南面,一片广阔的石坪上,人山人海,为的是来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围,四面俱是金碧辉煌的殿宇,人群将院坝团团围住,殿楼之上,亦是万头耸拥,本已极为平滑洁净的青石阶上,满着红色毡毯,大经堂南侧的红毯上,肃然并排端坐着十个黄衣喇嘛,红黄相间,色彩夺目。

欢乐的人丛中,除了这一群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还有一个紫袍长须的老人,亦是面容肃然,负手卓立在人丛中,宛如鸡中之鹤。

一阵简单而奇异的乐声响起,十四个手持鼓拔等乐器的黄衣喇嘛,列队而来,紫袍老人目光扫动,突听身后有人说道:“前面的可是“仁义四侠”中的魏子云魏二哥么?”

魏子云转身望去,见一个麻冠老人已分开人丛,来到他面前,魏子云微微一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地也在这里?”

麻冠老人捋须笑道:“小弟正欲入关,路经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侠踪怎会来到这里?

却令小弟费解。”

此刻那以鹅卵大石砌成的广场之中,已有四个头戴青黄鬼面的狰狞小鬼,随着那简单的乐声,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云目光一扫,笑道:“我久闻此间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怀令人不可思议的密宗绝技,早就想来见识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敛,沉声道:“我还想看看已如瘟疫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与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间。”

麻冠老人面色立变,道:“我虽远在边疆,但也从来自中原的游侠口中,隐约听到一些有关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为了此事而来,难道这一帖一箭,真有传说中那般可怖。”

此刻场中小鬼已跳毕疾回殿内,换了四个身着蓝袍,面涂黄彩的巨大金刚在回旋急舞,乐鼓之声更急,声声敲入人们心底。

惊心动魄的乐声中,魏子云沉声叹道:“小弟一生之中,从未听闻过有“情人箭”那样神秘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数十位成名露脸的英雄死在这“情人箭”下,而直到此刻为止,武林间竟还没有一人知道它的来历。”

麻冠老人栗然道:“区区两只短箭,竟有如此可怖,这当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难道它上面附有剧毒,难道这剧毒无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该能够闪避的呀?”

金刚已退,换上了四个兽形恶鬼,两戴牛头,两戴鹿角,乐舞更急,彷佛暴雨狂风。

魏子云叹道:“此事我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在武林中号称第一的毒药暗器名家,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绝非无人可解此毒,但也只有一人而已,若非当心中箭,三个时辰之中,送到此人之处,十日之内,便可康复,只是那“情人箭”出没无常,今日在东,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过只有三五人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长叹一声,两人相对默然,只听那鼓乐之声由急而缓,晚霞落下,天色已暗,云际中露出了一轮满月。

阴沉的月光下,阴沉的乐声中,四个假衣假面骷髅恶鬼,抬着一个木盘,自神殿中缓步而出,盘中是一具以面制成,准备受斩的人形偶像。

骷髅一出,这跳神斩魔之典,便已进入高潮,乐鼓之声,也变的缓慢而沉重。

魏子云与麻冠老人心中虽充满了对来日武林的忧虑,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去。只见殿中又缓步行出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牛神、鹿神等一连串头戴面具的“神”,以及两个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携五个头戴面具的幼童。

这一串“人”的行列之后,便是一个牛首麟袍的“降魔元帅”,顶上两只纯金牛角,闪闪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钢刀,更是耀人眼目。刹那间乐声转急,神魔鬼怪,一齐回旋乱舞,四个骷髅恶鬼,手捧木盘,缓步走到那一排神色庄肃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举起数十只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个骷髅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惨碧的光茫,乐声大振,“降魔元帅”旋转着跳到木盘之前,举手一刀,将那人形偶像劈作两半,四下欢呼之声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扫处,全身一震刀光一闪,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张鲜红的拜帖!

魏子云大惊之下,狂呼一声,双臂振处,如鹰掠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那一排十位黄衣喇嘛的心口上,却已都多了两只短箭。

人群蓦地大乱,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注定一个骷髅恶鬼,凌空一个转身,笔直扑了下去,厉叱道:“那里走!”

骷髅恶鬼蓦然转身,惨碧的目光,闪电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声,“飞鹰搏免”,双掌齐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这一招已将劈在那骷髅恶鬼身上。

那知一声惨呼过后,凌空飞掠的魏子云身躯竟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来,麻冠老人惊呼一声,目光转处,只见红黑两只短箭,并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春寒料峭,夕阳已落,小而寂静的疏勒河,蜿蜒流过南疆。

旷野苍茫,水声潺潺,两匹无鞍的健马,饮水在疏勒河畔,远处暗影幢幢,遥见一城兀立,气魄雄伟,四面堆沙,几与城齐,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风砂中,无鞍健马边,两个风尘满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间,俱是一片黯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缓缓叹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称做“情人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缓缓道:“月圆花好之时,鸳鸯两箭齐来,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阴一阳,中箭之人,十九具是伤在心上……”

他无可奈何地怆然一笑道:“此箭称作情人,岂非十分恰当?”

左面一人长叹一声,振衣而起,苦笑道:“无论是否恰当,我却不愿伤心,胡四弟,我劝你还是随我一齐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齐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阳兄,你尽管自回瓜州,我却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情人”的秋波,有没有送到这塞上的仙境来。”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们仁义四侠,终年为他人奔波,难怪你直到今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哥哥我却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子,昔日的雄风豪气,至今也……”

他长叹一声,仰面望天,却见阴云之中,现出一轮咬洁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银光,他面色却突地变成一片苍白,失声道:“今夜又是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双眉一轩,长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阳兄,你只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人,那有“情人”会照顾我?”

他大笑着配上马鞍,轻轻一掠上马,又自笑道:“三月之后,江南再见,到那时我要让你这塞外的野人,好好尝一尝江南名厨的风味!”

丝鞭一扬,刷地落下,健马长嘶一声,放蹄急奔而去。

过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苍茫,这条路虽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无人迹,就连一串急遽的马蹄声,也似乎划不破大地的寂静。

胡天麟放眼四顾,触目俱是黄沙,心中不觉顿生怡然之感,丝鞭扬处,策马更急,片刻之间,便已到了塞上数千里内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数十里黄砂之中,只有这“甜水井”有水可饮,数十里无人地里,只有这“一人村”有人,水虽不甜人也仅是孤身——一个敦煌府派作供给旗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乡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黄砂中见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与黄昏的灯光后,心中的怆然孤寂之感,却不禁为之减去几分。

他一提绳,仰天长啸一声,灯光已在眼前,在这凄冷寂寞之地,这一点灯火,看来竟是那般安祥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转处,却赫然见到在这安祥而柔和的蒙蒙光影下,竟赫然有着十数具身,零乱而丑恶地倒卧在四辆空空的镖车间,一柄金黄色的镖旗,自镖车旁斜挂下来,无力地在风沙中舒卷着,似乎也在为方才所发生的凄惨恐怖之事叹息、颤栗。

胡天麟心头一寒,飞身下马,目光一扫,颤声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灯光已不再安祥而柔和,而变的有如鬼火般凄寒可怖。

胡天麟缓缓移目望去,一个精悍的短衣汉子,四肢卷曲,心上两箭,一个虬须劲装大汉,一手斜挂着镖车,身躯还末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长刀,跌在足边,心中并插两箭,胡天麟暗叹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将过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一具身,双手捧心,紧握的双拳中,各各露出三分箭,双足痉挛,脚畔却赫然压着一方鲜红的拜帖。

胡天麟双眉微剔,一步跨过两具身,弯下腰去,拾起了这“死神之帖”,帖上骷髅的惨碧眼眶,使得这豪气干云的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身突地双掌齐翻,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就像是一双漫舞而来的情人一样,无声无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尔穷塞,忽而开朗,沙明水净,岸远林平,山岫含烟,清光滴露,两岸桑竹遍野,水上渔歌相闻,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来往,点缀着这梦一般的西溪风光。

乃一声,树荫下穿出一条乌蓬浅舟,摇船的是一个褐衣短发的拙壮汉子,船首却傲然卓立着一个锦衣佩剑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风,吹起了他浅蓝罗衫的衣袂,却吹不敬他眉宇问含蕴的重忧,他深沉而明亮的目光,出神地凝注着岸上的红叶,于是连红叶也禁不住他这利剑般锐利的目光,颤抖着垂下了头。

清风吹过,溪上婉约传来一阵清歌:“水净沙明,轻烟小岫,西溪一带清光,芦花深处,中有雁儿藏,舟过风摇苇动,雁儿惊起,飞向何方?”歌声飘渺间,对面缓缓汤来一只渔舟。

摇船的汉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鹃,你……你又在唱……唱什么?”

短短八个字,他已说得满头大汗。

渔舟上一个青衣乌发的明艳少女,银铃般娇笑一声,摇着橹娇笑道:“我在唱小结巴,共采茶……”忽然瞥见锦衣少年的两道眼神,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渔船头盘膝坐着一个衣大竺,面容清瞿的渔翁,手结渔网,微微一笑,道:“好没规矩的丫头,看到展公子,也不请安问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着头,轻轻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颊更红如枫叶。

衣渔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么?今日不是月圆日,那里的人定必不少。”

锦衣少年展颜一笑,两舟已交错而过,那渔翁犹在高声笑道:“稍等若有鲜鱼,我叫鹃儿送两尾去给公子下酒。”

水急船轻,轻舟瞬间便已摇入芦花深处,只见根根苇荻,高达数丈,小舟擦过,舟上人纵然仰首而望,犹望不到巅。

远处又飘来那青衣少女“杜鹃”的曼声清歌:“……溪流宛转曲折,绝妙寻幽探胜,情思九回肠,便化个雁儿又何妨?”风摇雁飞,沙沙之声起于丛苇,与歌声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籁。

锦衣少年却仍面寒如水,摇船的汉子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他的面色只得默不作声,船橹一摇,轻舟便已汤入芦花最盛之处,浅堵皑皑,一望如云,再深去不但见不到水,便连芦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篱,篱中人都瘦如黄菊。

摇船的汉子忽然用力一浆,冲开水面,放眼望去,只见这一片芦荻中,竟有两座小小楼台临风婀娜,经秋萧瑟,溪水之东,秋水蒹葭间的小小楼台,正是名满天下的“秋雪庵”,门前一匾横额,题着“两浙词人祠”五个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楼,楼头一区横额,写的却是“江南武士堂”,笔力刚健,龙飞凤舞。

这“江南武士堂”,虽是酒楼,但店主人却是江南名侠“九连环”林软红,此人交游广阔,宾朋遍天下,算得上是个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楼饮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锦衣少年繁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楼中快步行出一个垂髻幼童,将他迎入楼中,只见四壁之上,琳琅满目,布置得极是清雅脱俗,楼中的酒客一见到他,大半含笑而起,他也寒喧招呼,也有几人沉声问道:“老太爷有消息么?”锦衣少年剑眉立皱,长叹着摇了摇头。

明厅后一曲朱栏竹梯,回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额,正是林软红自题,写的是“弹剑阁”,只听一朗笑自阁上传来,一个青衫白袜,飘逸潇的微须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梦白,你怎地到此刻才来?”正是此楼主人“九连环”林软红。

锦衣少年振衣登楼,楼上更是精雅,凭楼远眺,正与“秋雪庵”中的“弹指阁”遥遥相对,阁上一幅联幅,“应将名剑随豪客,为访侠气上此楼”,也与“弹指阁”上的名句:“应将笔砚随诗主,为访芦花上钓舟”相异其趣,四下芦花,一望无际,彷佛一片茫茫雪浪,泱泱银海。

此刻这名阁之上,亦已高朋满座,亦都持杯含笑与锦衣少年招呼,只有远远一角处,一个凭栏而坐的老人,却未回首,面前的桌上,无酒无肴,只有清茶一壶,老菱满碟,以菱为肴,以茶作酒。

林软红将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付短联之下,这对联写的是:“要打架就请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楼。”字迹拙劣,文句俚俗,有如幼童,与此阁情调,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笔一划间却是大开大阖,满含豪气,下面的题款更是令人触目,写的是:“武林第一侠写于大醉之后”。

锦衣少年目光一扫,沉声道:“林兄,可曾听到家父的消息?”

林软红双肩微皱,叹道:“我已时刻俱在留意,昨日“崂山三雁”经过这里,他兄弟三人来自浙东,那面也无人见到过令尊的侠踪,但他们却在天台台下,见到“塞上大侠”乐朝阳,和一个年纪颇轻的武常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荡山的方向。”

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道:“乐大侠与我四叔交谊非浅,四叔惨变后,他必然会有行动。”目光一抬,接道:“那“崂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吴钩剑成名武林的贺氏兄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为的又是什么?”

林软红道:“赶回家去!”

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软红叹道:“不回家又怎样,自从魏二侠殒于青海,谭三侠折于保定,胡四侠在“甜水井”畔丧身后,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为先,就连“华山七莺”每年必办的“花朝大会”,今年都宣告流产,唉!梦白,不瞒你说,我若非要将此楼留做江南群侠的交换消息之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隐了。”

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间,突地露出一种英风豪气。

林软红目光一扫,突地悄声道:“梦白,我劝你近日也要稍为收敛些的好,据目前情况看来,那“情人箭”绝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无从猜测谁的怀中藏有这可怖的暗器,说不定就是你身侧之人,也说不定是……”

锦衣少年剑眉一轩,仰天狂笑道:“说不定我展梦白身上就有几只“情人箭”……林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来。”

群楼之人,一齐耸然回顾,林软红苦笑一声,拍掌叫酒。

展梦白笑声突地一顿,目光笔直望向楼角老人的背影,沉声道:“此人是谁?”

材软红面色微变,还未答话,只听楼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认得我么?”

话声枯涩,有气无力,彷佛大病初愈之人,展梦白微微一征,道:“眼疏的很!”

楼角老人放下茶盏,缓缓转头过来,只见他面容枯瘦,双目无光,颔下疏疏落落地留着几根短发,冷冷道:“小孩子说话总是要放慎重些,你纵然有个好爹爹,也不必张牙舞爪地来讨人厌。”

满阁之人俱都面色大变,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长身而起,材软红已一拉他衣袖,惶声地道:“梦白,你何苦,快坐下来。”词色之间,竟似对这神气奄奄,貌不惊人的老人十分畏惧。

展梦白目光一扫,冷冷道:“老年人说话也该放慎重些,你纵然有几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值得傲人之处。”

林欢红连拉他几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觉,楼角老人阴侧侧一笑,道:“好孩子,居然敢教训起我来了,你以后就难道没有求我之处么?”说罢转过头去,端起茶盏,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长叹一声,悄声道:“梦白,你怎地如此气盛,得罪一了他老人家……”

话声未了,突听一声娇叱,道:“爹爹,是谁要教训你老人家?”

一条人影,其疾如风,别地掠上楼来,却是一个红衣红裙,红布包头,乍眼看去,宛如一团烈火的绝色少女。

她秋波一转,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梦白的脸上,轻叱道:“是你么?”

展梦白见她是个少女,剑眉一皱,坐了下来,林软红悄悄道:“梦白,这样才对,你何苦得罪……”

那知他话未说完,展梦白竟又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不错,是我,难道只有你爹爹可以胡乱骂人,别人就说不得话么?”

他生性激烈,想来想去,实在忍不住气,红衣少女双眉一扬,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了。”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展梦自身前。

满阁上人,虽然俱与展梦白相识,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观。

林软红变色道:“秦姑娘……”

红衣少女脚步不停,林软红道:“秦老先生,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时雨”之称的展化雨展大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楼角老人竟也不闻不问,连头都不转回来。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我虽不喜与妇人女子一般见识,但……”

红衣少女道:“但什么?”

展梦白沉声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长来教训教训你。”

红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软红突地大喝一声,道:“且慢!”

众人目光一齐望去,只见他一手指着墙上那幅字联,目光炯炯,再不出声。

红衣少女抬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请出去,哼哼,这算什么,难道区区一幅对联,就可以吓得倒人么?姑娘喜欢在那里动手,就在那里动手?谁管得着我?”

众人面色大变,林软红忍住气道:“秦姑娘可知这幅对联是谁写的么?”

红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侠……哼哼,好大的口气,谁是武……”

那边不闻不问的枯瘦老人突地转过头来,变色道:“琪儿,休得无礼,既有大侠的墨宝在此,你还不快给我坐下!”

红衣少女呆了一呆,满面委屈,狠狠瞥了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展颜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作东,请各位都喝一杯。”

红衣少女嘟着嘴走回他爹爹那里,突又一跺脚,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楼……”

展梦白剑眉微耸,道:“便是此刻……”

突听远远传来一阵惊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那里?”

另一个声音却大呼着:“展公子……展公子……你在那里?”

展梦白心头一震,满阁中人俱都长身而起,只见楼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芦荻之上,如飞掠来两个劲装少年。

这两人竟是以“草上飞”的轻功,飞掠在这片芦荻上。

林软红惊道:“崂山三雁,怎地……”

话声未了,左面一人突地“扑通”一声,跌下芦荻,林软红双眉微皱,右面一人却不顾奔来,只见他真力亦已不济,势必无法掠到此楼。

心念动处,突见身旁人影一闪,展梦白、红衣少女同时掠来,红衣少女纤腕一扬,一条长达三丈的红绸,匹练般飞了出来。

展梦白双臂一震,却已飞出楼外,脚尖轻轻一点芦荻,凌空掠出数丈,只见这劲装少年双膝一软,展梦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气力已是强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块般直落下去,展梦白一惊之下,突见一条红绸飞来,不暇他顾,引臂接住,垂势一提,身形暴起,抄着那劲装少年的臂膀,凌空一个转折,有如苍鹰一般,刷地掠回楼中。

群豪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喝起采来,红衣少女冷“哼”一声,道:“没有那份力量!

还要逞能!”抖手收回红绸,束在腰上。

展梦白征了一征,林软红一把扶起那劲装少年,道:“君侠兄,什么事如此惊惶?”

“崂山三雁”中的二侠“银雁”贺君侠长长喘了口气,满面俱是惊惶焦急之色,道:“那一位是展公子,那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梦白心头一动,抢回道:“在下便是展梦白,贺大侠有何……”

他话声未了,贺君侠已一把抓住他肩头,颤声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梦白全身一震,惶声道:“家父怎样了?”

贺君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辈己身受重伤,命在垂危……”

群豪一阵大乱,展梦白耳畔轰然一响,厉喝道:“被谁所伤?”

贺君侠道:“情……人……箭!”

展梦白大喝一声,仰天跌下,林软红一把拦着它的肩头,却见一只纤掌,悄悄送来一杯热酒,那红衣少女秦琪道:“让他喝下去!”

贺君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辈虽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发现又早,距离此刻,还不到两个时辰,若能立刻寻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属可救,只是方才二哥去寻秦老先生,却说不在!……”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林软红已不禁松了口气,红衣少女秦琪已抢口说道:“不要紧,我爹爹在这里。”

贺君侠大喜道:“在那里?”

林软红抬眼望去,只见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负手立在栏边,目光冷冷望着展梦白,想到这老人方才所说的话,林软红不禁心头一寒。

贺君侠顺着他目光望去,一步窜了过去,道:“前辈你便是秦老先生么?”

秦瘦翁冷冷道:“不错。”

贺君侠大喜道:“快请前辈移驾到……”话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向展梦白冷笑一声,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发地喝起茶来。

贺君侠呆了一某,转身望着林软红。此时展梦白已悠悠醒来。

只听林软红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展老前辈一生急公好义,济人之难,不遗余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儿子在这里,要你代他多什么话?”

展梦白心头一寒,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唯一能解“秦人箭”之毒的神医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来,林软红长叹道:“梦白,快向秦老先生陪话,方才……”

贺君侠伸手一抹额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两个时辰,救人如救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秦瘦翁冷笑一声,贺君侠突地喝道:“你是走还是不走?”

秦琪暗中叹息一声,轻轻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声:“不要多口!”

贺君侠双眉一扬,厉声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贺君侠无礼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从此那“情人箭”之毒就无人能解了。”

贺君侠方自举步,不禁顿住,满阁中人,面面相觑,此中人人都有可能身中“情人箭”,谁也不敢多口。

只听楼梯一声急响,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鲜鱼来了。”

一个满身水湿的少年,当先冲了上来,身后却跟着一个青衣乌发的明眸少女,一双莹白如玉的天足上,仅仅穿了双青布鞋子。手里提着两条鲜鱼。原来“崂山三雁”中的二侠“冲雷雁”贺君杰方才落到水中,却被这渔家少女杜鹃救了起来。

杜鹃秋波一转,满面茫然,贺君杰大喊道:“老三,找着秦老先生了么?”

秦瘦翁冷冷道:“我虽有救人解毒之能,却没有救人解毒的义务……这两尾鲜鱼不错,琪儿,带回去给爹爹下酒。”

杜鹃明眸一睁,道:“这两尾鱼不卖的,是爹爹叫我……”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秦老先生,方才是……是我错了。”垂下头去,满面通红,手掌微微颤抖,他此刻实是悲愤交集,但却无可奈何。

第二章恨满长天

满阁中人,目光一齐望到秦瘦翁身上,只望他答应一声。

秦瘦翁面容木然缓缓道:“琪儿,将鲜鱼带回家去。”

杜鹃茫然瞧了展梦白一眼,缓缓将鲜于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颊微红,轻轻道:“谢谢你。”

杜鹃突地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泪珠。

秦瘦弱仰起头来,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辈陪礼,是要叩三个头的。”

群豪嗡然一声,有的已心怀不愤,但却无人出声。

贺氏兄弟双拳紧握,双目圆睁,林软红深知展梦白的个性,叫他屈膝,实比断头还难,此刻更是双眉紧紧皱到一处,猛一抬头那知展梦白突地一咬牙关,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了下去,以百碰地,叩了三个头,小楼上静寂知死,只听“咚,咚,咚,”三响,展梦白双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来,却有一连串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材软红轻轻将他扶起,贺氏兄弟目光凛然望着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杀人,秦瘦翁怕不早已碎万段了。

只见他缓缓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突地转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松了口气,蜂涌着随他走了下去,霎眼间只见十数条轻舟一齐汤向芦花深处。

秋阳斜斜穿过窗棂,照在一顶素的纱帐上。

纱帐下,素衾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老人,细碎的斜阳,映得他肩上并插着两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铜壶滴漏,千数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紧靠着床缘的是一个满身劲装略带微须的侠士,正是“崂山三雁”中之“穿云雁”贺君雄。

他身侧二人,团面大耳,满面红光,身材已略现拥肿,须发却甚是光洁,细目斜眉,目光闪闪,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钜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龙王”吕长乐。

一个面白无须,手摇摺扇的中年文士,紧立在他身侧,此人看来虽是文士,其实却是江南“三星镖局”的总镖头“天巧星”孙玉佛。掌中一柄摺扇,专打人身大穴。

再过去并肩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面色淡黄,满面病容,女的却是明眸流波,艳光照人,便是武林艳羡的“金玉双侠”“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观音”陈倩如夫妇。

还有两人,一个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个瘦小枯瘦,两腮无肉,两人一阳一阴,一刚一柔,却也并肩站在一处,高大的是来自南方的游侠“铁枪”杨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这七人团团围在一间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只听铜壶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缓缓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木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半分血色,“西湖龙王”忍不住乾咳一声,轻轻道:“贺大侠,令弟们可认得这里?”

贺君雄长叹着点了点头,“铁枪”杨成道:“怎地这般不巧,秦老头就偏偏在此时此刻出去了。”

“笔上生花”西门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观音”陈倩知道:“是不是该将他老人家身上的两枝箭,先拔下来好些?”

她吐语娇嫩,眼波四转,“金面天王”李冠英皱眉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起?”

陈倩知道:“哟,我怎么能……”

李冠英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孙玉佛突地双目一张,抚掌道:“来了来了……”

只听一阵急遽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展梦白面色苍白,目光痴然,当先奔了进来,扑向床边,“砰”地一声,撞倒了铜壶滴漏。

林软红、贺君杰、贺君侠紧紧跟在身后,贺君杰道:“老大,还来得及么?”

林软红一把抓住展梦白,道:“轻些,休要惊动了他老人家。”

展梦白身躯摇了两摇,只听贺君雄道:“只怕还来得及。”

众人精神一振,只听门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请都留在外面。”

话声方了,秦瘦翁已缓步而入,众人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边,让开一条通路,秦瘦翁手捻短须,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万不要出声,最好也将窗子关起来。”贺君雄转身轻轻关上了窗户。

秦瘦翁双手一挽,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条枯黄的手臂,但在众人眼中,这一双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贵。

只见他轻轻解开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轻轻敲打了一阵,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静听脉息。

满室中人,个个屏声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随着它的一双手掌移动。

只见他双掌突地一停,众人心头俱都一跳,秦瘦翁缓缓道:“你们今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贺君雄道:“大约两个时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发现了他老人家,那时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伤,血迹犹未全乾……”

秦瘦翁“嗯”了一声,突地双掌一收,转身走向门外。

展梦白大喝一声,横身一掠,挡在门口。

秦瘦翁双眉一皱,道:“做什么?”

展梦白一咬牙关,忍气吞声,垂首道:“家……家父……的伤……”他满腔悲愤,连话都几乎说不出口。

秦瘦翁缓缓道:“这一双情人箭上之毒,可称天下无双,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间至阴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须,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却集有三十六种天地间至阳至刚之毒,这小小两只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间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当,何况两种毒性,还在互相滋长,阴阳互济,其毒更猖。”

他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众人虽都不解其意,但却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语声微顿,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个时辰内寻到老夫老夫还有把握可以救,呵呵,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则……嘿嘿——普天之下,莫说再无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认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

众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谁也不知道,“死神帖”会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软红乾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展老前辈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横扫一眼,缓缓道:“本应绝对有教,只可惜……”

展梦白身躯一震,颤声道:“可惜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对老夫无礼,老夫为了略加惩戒于你,是以来迟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无教的了。”

他语声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却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笔直插入展梦白心里。

刹那间但听滴答一声,铜壶中又是一滴水珠,落人涟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梦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烧起火一般的愤怒,一声怒喝,双臂齐出,闪电般握住了秦瘦翁的肩头,颤声道:“你……你……”反手一掌,掴向秦瘦翁的面颊。

但掌到中途,却已有一只手掌,轻轻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丝毫不变,生像是他早已确定这一掌绝不会打到自己身上。

展梦白翻腕夺掌,只听一人缓缓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叱一声,侧目望去,只见“笔上生花”西门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缓缓接口道:“世兄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西湖龙王”吕长乐立刻也随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他频频领首,颔下的肥肉,也不住随之颤抖着,“金玉双侠”面色虽凝重,但神色间却也没有丝毫悲戚之容。

展梦白缓缓松开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红的目光,缓缓自这一批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面上移过。

“为了些须含之仇,而误人性命……”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这种人还配称作人么?”

吕长乐乾咳一声,垂下了头,李冠英、陈倩如,悄悄避开了他的目光,西门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孙玉佛目光闪缩,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有“铁枪”杨成与贺氏三杰,满脸俱是悲愤之色。

展梦白的目光自满贮泪水的眼眶中望过去,只觉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却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纵非家父好友,纵未受过家父之恩,眼见如此情事,也该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他语声逐渐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却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后,无人救治,竟……竟……”

激动的语声,终于使他眼泪流落,终于使他语不成声。

“铁枪”杨成长长一叹,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想要将老夫怎样?”

展梦白双目一张,道:“我要将你这既无医德,又无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门孤横跨一步,挡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样?”

孙玉佛轻轻一笑,道:“展世兄这无非是一时悲愤之言,认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那一个不对秦老先生这一双妙手寄以无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会对秦老先生无礼?”

吕长乐附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展老英雄的丧事么,你我弟兄,还是该出些力的。”

展梦白牙关紧咬,他第一次看清了这般自命侠义人物的嘴脸,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态的炎凉,贺加雄缓步走到他身侧,垂首道:“展少侠……”

话声未了,突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秦瘦翁……秦瘦翁……”这呼声低沉而震耳,有如长夏郁雷,第一声听来犹在远处,第二声却以已到了耳畔,来势之迅,更是骇人听闻。

众人一惊,陈倩如扬眉道:“谁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陈倩如道:“我……我又没有问你……”

只听一阵劲风,呼地吹到窗外,窗纸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这里?”声如洪钟,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飘展梦白一眼应声道:“正是!”

窗棂一震,窗框洞开,一个板肋虬髯,广颊深目的锦衣大汉,满头汗珠,神色仓惶,怀中横抱着一个晕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来,就彷佛七尺大汉跨过三寸门槛那般轻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扫,宛如雷声前的闪电,立刻沉声道:“谁是秦瘦翁?俺吴七奔波两百里,前来拜访。”

众人心头又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当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无鞘刀”吴七,会突然来到此间。

只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覆,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身,道:“拿开!”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丁。”

“铁枪”杨成冷“哼”一声,贺氏三杰剑眉齐轩,展梦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遗躯,谁敢乱动?”

“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声道:“这一条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杨成,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的?”

“铁枪”杨成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的令人无法防备,杨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膀跟着抬了一腿,只声“呼”地一声,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雁”面上扫过,突地转向展梦白,冷冷道:“动不得么?”

展梦白胸部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九连环”林软红,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阖上眼,他深知这吴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语,此刻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地无力维护。

展梦白面对如此敌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只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只是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你爹爹的首,你好生看护着。”

林软红暗中松了口气,突听秦瘦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

“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身,是非动不可的!”

展梦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

秦瘦翁绅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

“崂山三雁”齐地望了展梦白一眼,又望了吴七一眼,狠狠一跺足,“蹼”地跪下,以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绝过去的“铁枪”杨成,悄然而去。

“无鞘刀”木立半响,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身,快生出去。”他语声极为缓慢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展梦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软红垂首走到床前,只见展梦白目中满贮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爹的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脚步越走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诸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见秦瘦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触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中轻轻道:“丝丝,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

回廊外,雕花栏前,秦琪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睇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击碎了它的绮思,回胖望处,只见展梦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见到那冰冷的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展……公子……”忽然见到展梦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展梦白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的冲出回廊,冲出院外,秦琪目送它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两滴清泪。

林软红远远跟在展梦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低叹道:“秦姑娘,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

秦琪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回廊,材软红牙关一咬,垂下头去。

另听回廊那边,一人遥遥唤道:“林兄,软红兄……”

手摇摺扇的“天巧星”孙玉佛,伴着团面大耳的“西湖龙王”吕长乐大步赶了过去,吕长乐遥遥唤道:“展世兄,已经走了么?”

林软红双眉微皱,点丁点头,吕长乐已赶到他身畔,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

林软红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若换了你我,一样也是如此。”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吕兄的意思是,展世兄无疑已和秦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动,说不定会来报仇恨。”

他缓缓顿住语声,吕长乐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按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

孙玉佛道:“所以吕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秦老先生,这倒不是完全为了防范展性兄,更应防范的,还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够……。”

吕长乐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防护……”

孙玉佛含笑道:“而吕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护,其中总要一个总领提调之人,小弟终日穷忙,吕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身,自然方便的多。”

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尝不清楚的很。

林软红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对秦琪的情意?”

吕长乐双掌互抚,沙沙作响,等了半响,仍不见林软红答覆,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有利,于林兄亦无损,林兄你就答应了吧!”

材软红俯首沉吟半响,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

吕长乐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一言为定,至于银钱上的问题,自然该由小弟一切负担的。”

他笑声一顿,忽然敛眉道:“小弟本来还想去照料照料展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许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怪我的。”他展颜一笑,连连拱手:“小弟这就去办那武林飞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孙兄、还有西门兄李家贤伉俪……哈哈,这看来必将成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声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回廊这边笑声方去,回廊那边大笑又起,“无鞘刀”手捻虬须,狂笑而起扬臂道:“果然是神医国手,顷刻间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软红的肩膀,大笑道:“来,俺吴七要请各位去痛饮三杯。”

孙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伤已无妨了么?”

吴七大笑领首,孙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辈们自该共祝三杯……”

三杯白酒,一杯新土。

漫天夕阳已逝,苍茫的暮色转浓,泼墨一般的夜色中,展梦白端起了坟头第一杯酒。

转目四望,碧树长草,因风而动,宛如鬼哭,四下一无人迹,只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垂泪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当真有说不出的悲苦萧索,此刻静卧在这新坟中的人,一生为武林正义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乾软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冲下了他牙关里的鲜血,他抬起手,奋力抛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祷:“复仇!”

“复仇!复仇!”他以复仇为肴,饮下了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却更热了,热的几乎要烫开他冰冷的肌肤。

他任凭眶中的热泪,无声流下,泪眼模糊中,他赫然发现,一个纤细瘦弱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现于坟后。

这幽灵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声,蹼地跌倒在地上,展梦白低叱一声:“谁?”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长袖飘飘,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黑如点漆,亮如明星,虽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却美得清丽绝俗,彷佛从来没有食过人间烟火。

这幽灵般的人影竟是个女子,展梦白双眉一皱,只见她抬起手来,苍白而又枯瘦的手掌,缓缓自长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只叠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展梦白,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这酒杯是你抛去的么?”

刹那间展梦白只觉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掷出这三只酒杯,方向似全不同,而此刻这三只酒杯,竟全都到了这幽灵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语声却仍然无畏:“不错!”

黑袍女子走到坟头,衫角与袍袖一齐飘舞,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梦白面上移开,凝注到坟头。

展梦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她轻轻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梦白乾咳一声:“夫人可是来凭吊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闻,仍然低语:“你死的为什么这样早,不让我亲眼看到你死,不让我亲耳听到你临死前的呻吟……”

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是满含怨毒之意。

展梦白双目一张,目光尽赤,厉声道:“家父虽已死,但我却容不得别人在他老人家的坟前,胡言乱语。”

黑袍女子动也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袍,彷佛连她枯瘦的身躯也要一齐吹起。

她纤细的手摸摸坟头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听她接着道:“我知道你宁可死,也不敢再见我……”

展梦白大喝一声,道:“你若与先父有仇,只管来寻我,我展家世代传家,从来无人知道畏惧两字!”

黑袍女子霍然转过身来,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夜色中虽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皱纹,但依稀却仍可辨出她的年纪,只是那无情的岁月虽然带走了她的青春,却夺不去她的美丽。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还带着一份慑人之力,她凝注展梦白,凄然笑问:“你爹爹死了,你妈妈怎地不来?”

展梦白呆了一呆,他虽觉此话问得奇怪而突然,但却又不禁脱口答了出来:“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来凭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则……”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愤怒之言,轻轻截口道:“原来你爹爹没有续弦。”

语声突顿,再不言语。

展梦白满心惊疑,亦不知道这幽灵般奇异的女子倒底是友是敌?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来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为他复仇?”

她问话总是这样奇怪而突然,展梦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话声方了,黑袍女子突地冷笑一声,抬手一掌,向他拍来。

这一掌掌势轻柔而缓慢,衬着她飞舞的衣袖,更显得难以描摹的美,展梦白剑眉一轩,厉声道:“你若……”

那知他“你”字方出口,这绝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惊之下,拧腰迎掌,一招“怒击雷霆”,连消带打,以攻为守,“呼”地一拳击出,但自己攻势这般的凌厉一拳,不知怎地,竟击在空处,而对方轻柔而缓慢的一掌,却始终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缩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脚下连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连变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对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闻到有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自这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关一咬,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胁。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那知黑袍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听黑袍女子冷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佛怕被风吹走一般。

展梦白双臂一振,摔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声,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黑袍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木叶,都萧萧飞舞。

黑袍女子双掌下垂,长长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周,展梦白已暗暗心惊,只听黑袍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展梦白的左膝,展梦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糕……”

展梦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招,此番他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拳将展梦白挥在地上,那知展梦自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不顾命的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艰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便将我也一并杀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谁说我杀了你爹爹?”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顿,黑袍女子道:“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脾气,要想复仇,岂非做梦?”

这冰冷的言语彷佛鞭子似的抽在展梦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响,忽然奔到他爹爹坟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悲愤积郁,在这一哭中全部宣。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一只手掌,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只听那黑袍女子轻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关一咬,忍住哭声,反手抹去了面上泪痕,黑袍女子柔声道:“这样才对,展家的男儿,既然不知畏惧,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恶魔。”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只觉心中乱成一片,这女子忽而对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要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时对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时又对自己如此温柔,这究竟为了什么?

夜露沾湿了新坟,泪水沾湿了她的面颊,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颊,缓缓道:“方才我只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复仇的勇气与决心。”

展梦白仰视穹苍,万念奔涌,缓缓道:“我虽有勇气,更有决心,怎奈我没有无影之枪,四弦之弓,我到那里去学足以与“情人箭”匹敌的武功?”不知怎地,在这陌生的女子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远也不肯封别人叙说的心事。

黑袍女子轻轻一笑,道:“逢坚必摧无影枪,人所难挡四弦弓,有去无回离弦矢,一触即商出稍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绝世,却不知有些无名人武功更高!”

展梦白心头一动,只听黑袍女子缓缓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让你学成复仇的武功!”

夜色如墨,夜云凄迷,这两句话却有如明灯闪电,使得展梦白心头一亮,但心念转处,却又沉声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断去四肢,不能行动,也不要你来传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还会助你复仇么?”

展梦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这里对先父那般无礼……你若要我随你学武,先得要在先父坟前叩首。”

他说得截钉断铁,生像别人传他武功,还是在求助于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我……”

展梦白双眉如剑轩,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说无礼的话,方才你对先父无礼,我已念在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寻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个曾对先父无礼之人的门下,那是再也休想!”

他话声一了,立刻转身,同那两个白发老人家挥手道:“走!”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行,突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回来!”

展梦白道:“回来做什么?”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缓缓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我只不过要带你去找一个比我武功还好的师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传授你的武功?”

她苍白的面容,被悲哀凄凉的夜色一染,变得更加苍白。

展梦白凝视着她,在这清凄的春夜里,他心头突觉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违背她的言语。

他呆了半响,沉声道:“你说你……活不……长久了么?”

黑袍女子黯然点了点头,忽又展颜一笑,道:“虽然活不长久,但也要等你寻着师傅再死那时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最后两句,她只是嘴唇微动,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展梦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还在气恼着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坟前所说的言语。

他默然半响,终于沉声道:“前辈……”他称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现出了温柔的笑意。

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一挣不脱,已被她拉入坟墓的阴影里。

那两个白发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识地跟了过来,展梦白皱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轻轻道:“那边有人来了!”

她一手掩住展梦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梦白的手腕,这举动虽嫌过份,但她的情那么自然,展梦白似也觉得是理应当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声,亦自低语道:“什么人?

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隐私,便非善类……”语声未了,已有一阵单调而沉重的马蹄声缓缓而来,展梦白心里不觉大是钦服,这奇异的子不但武功惊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只听那蹄声缓缓自远而近,接着,竟似有一个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蹄声更近便可听她轻轻在说:“难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为什么夜总是这么短呢?”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念一转:“原来是情人们的幽会!”

另听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带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你我虽非夜夜相会,却也不只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这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与娇腻:“你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人家虽然将我们称为“金玉双侠”,可是……唉,又有谁知道我对她是多么厌恶!”

展梦白心头一凛:“这女子居然是“玉观音”陈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头,看一看这男子是谁,只听她忽又接口道:“我彷佛听你说过,只要有四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对“情人箭”,唉……我现在真需要一对“情人箭”,然后……”

她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一颗心却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静气,凝神而听,只听那男子道:“我虽知道“情人箭”可买,但却不知道如何去买,只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对!”

展梦白心神皆颤,只觉握住他的那一只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陈倩如似也惊呼了一声,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陈倩如娇声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给我一对嘛,我一定……”她语声更是甜得起腻。

那男子轻笑道:“一定怎么?”

陈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接下去语声含糊,夹杂着一阵足以荡人情潮的腻笑。

这两人此刻早已走近坟头,而且已将走过,展梦白只觉心头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文,只恨不得一掌将这一双男女劈下马来。

“快说嘛,快说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从那里来的,我多让你……你,你还不告诉我?”

这仍然是陈倩如撒娇的腻语,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声音——

黝黯的夜色中,只见一匹黑马,转出坟头,彷佛甚是华丽的马鞍上,却有男女两人合乘,“玉观音”陈倩如斜倚在一个身披风氅的男子怀里,娇喘依依,仰面而视,但由展梦白这方向望去,却再地无法看到这男女的面容。

另听他极为得意地轻轻一笑,手抚陈倩如的肩头,缓缓道:“你间我这一对情人箭是那里来的么?告诉你,这就是方才那展老头子肩上拔下来的,秦瘦翁随手放在床边的木几上,我就随手拿了过来,那时人人俱都十分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展梦白暗中失望地长叹一声,陈倩如也正在此时发出失望的叹息:“只有这两只“情人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叹道:“我们既不知道发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神秘之处。”

“对付别人自然无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来对付你的老公,却是有用极了,只要等到他熟睡的时候,将这两“情人箭”在心上轻轻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谁会知道……”

夜露风寒,那白发家人忽然轻咳一声,身披风氅的男子语声突顿,展梦白手掌一紧,只道他必要转身查看。

那知他头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马鞍,风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间便没入无边的黑暗里。

陈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击上马股,健马一声轻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梦白“咳”地一声,长声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奸夫淫妇,竟要谋害亲夫,此事天理难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梦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声冷笑,道:“你自己的事还顾不周全,此刻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事?”

展梦白征了一怔,沉声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虽非善类,但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这一对奸夫淫妇手里。”

黑袍女子缓缓道:“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避免别人把这笔帐算在他们身上。”她语声虽缓慢,但语气间却突地激动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满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时之间,展梦白只觉这奇异的女子,行事当真令人不可思议,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他只觉她与自己之间,竟总像是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联系,而地的言语之中,更总有着一种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苍衣竺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车,缓步而行。

他竺帽戴的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瞿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的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彷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红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红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青衣少女,眸子却是多采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只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于也快卖完了,我们到那里去?”

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青衣少女摄孺着:“我……我以为爹爹会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说展公子家里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那姓秦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尾鲜鱼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莺”,她的人,却比它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杜鹃,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人的闲事,展公子只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

青衣少女杜鹃委曲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

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谜起眼睛,从竺帽边缘,仰视着东方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好天气。”垂下头去,轻咳雨声“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列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

他两臂一阵轻颤,身体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鹃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出城而来,马车奔行甚急,老渔翁道:“鹃儿,让开路。”杜鹃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已冲到面前,才惶乱地闪开。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掀开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是属于展梦白的。

他眼角瞥见杜鹃,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另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声,道:“他……难道是他?

怎会在这里?”

展梦白第一次听到她语声如此惊奇,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黑袍女子微一皱眉,轻轻道:“方才那渔翁,有些像是我许久许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不知道真的是否是个?”

展梦白道:“若是骑马,就好的多了,坐在车里,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么?”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她满头都是华发,面上被夜色掩饰的皱纹,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显得出奇的苍老,只有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满天阴霾中的两粒明星。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言语,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没有休息,只随意买了些东西在车上吃,那车夫贪得重赏,自不会有丝毫的怨言,展梦白却忍不住道:“前辈……夫人……

我们究竟要走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车板:“不要问不要问,你跟着我走,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展梦白剑眉一轩,似要发作,却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不要紧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话,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极为短暂,一时之间,他不知怎地,竟对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与怜惜。

夕阳逝去,夜色又临,过了拱晨桥,地势便已渐僻。

展梦白忍住不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那里,马车趁夜又走了许久,赶车的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前面就是莫干山,马车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马车,道:“马车过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梦白一愕:“谁回去?”

黑衣女子展颜一笑道:“自然是赶车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现出,这一笑却甚是温柔。

展梦白满怀奇怪地下了车,正待开发车钱,黑衣女子却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也不理赶车的千恩万谢,拉了展梦白就走,展梦白皱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凉,前面更是夜色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们趁夜翻过莫千山……”

展梦白失声道:“乘夜翻过莫千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动么?”

展梦白牙关一咬,挺起胸膛,只见她忽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年纪轻轻,劳苦一些有什么关系。”

她脚步轻盈,片刻间却已走了数十丈,展梦白随在她身后,心里不禁暗叹,自己满身深仇未报,却糊里糊涂地跟着这陌生的女子,离开了自己生长于兹的杭州城,而自己竟还不知要走到那里?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峙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势分外险峻雄奇,展梦白望着前面这黑衣人影,轻盈曼妙的身形,望着她随风飞舞的衣衫,无言地上了莫于山。

夜风在山间的丛林中呜咽,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林巅。

月光满山路,展梦白只觉自己彷佛是走在银白色的河水上。山风兜起他的衣袖,这河水又彷佛是在天上。

忽见黑衣女子停下脚步,沉声道:“奇怪?”

她指着树巅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7”展梦白目光注意,面色立变,失声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圆,怎地会有“情人箭”出现?”

他思绪已被悲愤挑乱,直到此刻,方自想起这问题来:“自江湖中出现“情人箭”后,爹爹是第一个不在月圆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里,那“出鞘刀”的爱妾也在杭州城外中箭。”他沉声道:“这其中必定又有隐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伪箭,亦不足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熟人,拿着两只自别人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备……唉,就和昨夜那双男女所说的情况一样,岂非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声:“谁呢?我该怎样查得出来?”

黑衣女子目注山巅,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声未了,夜色丛林中,突地传出一阵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话,真说得精僻极了。”

笑声山高兀,划破夜空,语声更有如洪钟大吕,震人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身材魁伟,头上却戴着一顶形状甚是奇特的高冠,从容迈步而来,但三步迈过,便已到了展梦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红樱,动也不动,只要听到此人的语声,见到此人的步法,无论是谁,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见他方面大耳,阔口巨目,神情极为威武,展梦白久居江南,却也猜不到此人的来历。

他目光一扫展梦白,竟恭恭敬敬在向这黑衣女子叩下头去,展梦白心中大奇,只听他沉声道:“方巨木叩见三夫人。”

他不但笑声已顿,神情更是恭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便是臣子见了皇妃,礼数也不过如此。

另四个锦衣大汉,早已远远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方巨木,你来做什么?”

高冠锦衣的方巨木,长身而起,仍未抬头,缓缓道:“夫人不告而别,不但主公十分挂念,就连小人倒也都担着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方巨木暗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们出来寻找夫人,小人们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红尘中的热闹,是以小人与铁石等四个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座山头等候着夫人……”

第三章山巅晨雾浓如烟

黑衣女子目光一凛,冷冷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到了杭州?”

方巨木陪笑道:“这只是小人们的猜想……”

语声方了,黑衣女子突地反手一个耳光,击在他脸上,厉声道:“猜想,我的行动,要你们胡乱猜想么?”

方巨木嘴角已自淌出鲜血,但仍然满面含笑,垂手而立,连嘴角的鲜血,都不敢伸手去擦一下。

黑衣女子厉声又道:“你还笑!笑什么?”顺手又是一个耳光,打的方巨木两边嘴角,俱都流下了鲜血。

展梦白心中大奇,他再地想不到这方巨木如此气度、如此武功,却为何要忍受如此屈辱?

他地想不到这黑衣女子,脾气为何变的如此躁烈,只见方巨木果然敛去笑容,但神色却十分恭敬,垂首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奉主公之命,前来迎接夫人,夫人身体不好,若是劳顿过度……”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道:“若是劳顿过度又怎样,会死么?哼哼,我就是死了,也不要姓萧的操心。”

展梦白越听越奇,方巨木如此人物,居然还有“主公”,此人又是何等人物?江湖中似乎没有姓萧的奇侠呀!

这姓萧的“主公”既是这黑衣女子的丈夫,为何她又要如此说话?为什么她要当着自己一个外人之面如此发怒?

只听力巨木沉声道:“夫人纵是与主公误会,回到谷中,主公自曾向夫人解说,夫人又何苦当着一个外人……”

黑衣女子“萧三夫人”眼波变为利剑,厉声道:“我的事你居然也敢管了。”只听“劈劈拍拍”一串声音,她手掌连扬,竟又在方巨木面上打了七个耳光,方巨木非但不敢回手,连闪避都不敢闪避一下。

展梦白心中大是不忍,忍不住轻轻劝道:“萧夫人……”

“萧三夫人”目光电也似的望向他,厉声道:“谁叫你唤我萧夫人?”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我不唤你萧夫人唤你什么?”口中却沉声道:“夫人的家事,在下实不便过耳……”

“萧三夫人”瞪目道:“谁的家事?什么家事?”突地挥手一掌,拍在展梦白的面颊上。

展梦白身躯一震,双拳紧握,只见他双目中燃烧起烈火一般的愤怒,凝注着这美丽但却苍老,温柔而又暴躁的妇人,良久,怜悯之情便像一片水雾,将他目中的愤怒之火缓缓熄灭。

他牙关一咬,霍然转身,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这妇人头上的白发,面上的皱纹,目中的情感,在他心中留下的怜悯,远比那一掌在他面上留下的愤怒深遽。他忍下了愤怒,留下了怜悯……

“萧三夫人”似在暗中叹息了一声,轻喝道:“回来!”

展梦白只作未闻,脚步更大,突觉眼前人影一花,那方巨木竟已挡在他面前,沉声道:“夫人叫你回去,你没有听到么?”

展梦白本是助他,此刻见他竟来阻拦自己,心中又是生气,又觉奇怪,也不愿与他多话,冷哼一声,挥手道:“闪开!”脚步动处,便待自他身侧擦过。

那知方巨木双臂一张,突地厉喝道:“回去!”

展梦自大怒举手一掌,拍向他前胸,低喝道:“你闪不闪开?”他不愿伤及此人,掌上只用了三分真力。

方巨木胸膛一缩,双臂回圈,左拳右掌,夹击而来,左打下颔,右切肩脾,一招两式,用的竟然十分辛辣。

展梦白怒喝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甩肩撒掌,避开此掌。

只听力巨木沉声道:“你走回去,我便不来难为你。”

展梦白怒道:“不回去又怎地?”侧身进步,呼地攻出两拳,左拳在先右拳在后,方巨木方待格开他左拳,那知他右拳后发却已先至,正是神拳中一招佳作“盘弓怒箭”,拳风激汤,十分猛烈。

方巨木大喝一声:“好拳法!”也不抹嘴角血迹,便已展开身手,与展梦白交起手来。

他拳法走的亦是威猛一路,只见他招式凝重,功力沉厚,脚下不动半步,魁伟的身形,有如山停岳峙,每击一拳,尽心全力全意,掌法虽是大开大阖,但掌式中全无半点破绽。

展梦白与人交手经验甚少,功力亦不及此人深厚,但是他此刻满心愤怒,这愤怒的力量,更加重了他刚猛拳法的威力,一时之间,竟以已占在上风,再加以他那绝顶的聪慧在交手时偶创的佳作,吏使得方巨木招架吃力。

“萧三夫人”袖手旁观,目中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采,这正如一个严师在看着她的弟子,书法虽拙劣,但笔势气势之间,却蕴藏着极高的天赋,稍加琢磨,不难卓然而成大家。

三十招一过,方巨木双掌齐下,掌到中途,忽然一变,换了个部位,击向展梦白胁下,这一招变势之快,部位之准,与他先前的掌法,竟是大不相同,展梦白一惊侧身,先机尽失,方巨木连攻三掌,忽又使出与方才同样的一招,展梦白明知他这一招攻来的部位,却硬是无法变招应付。

他只得运返三步,心头暗暗吃惊,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招式,乃巨木精神大长,冷冷道:“你还是走回去的好。”

展梦白一言不发,定下心神,只见方巨木又自强攻三招,展梦白算定他必然又将以一招怪招击来,但骤然间仍是想不出应付之策。

只听萧三夫人突地轻轻道:“踏左足,曲右足,双拳齐出,攻他双肩骨下三寸之处!”

展梦白不由自主地“踏左足,曲右足”,双拳方待攻出,但眼见对方的双肩骨下,全被掌势封锁,自己一拳攻去,岂非自投罗网。

他掌势不禁微一迟疑,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方巨木掌势一变,双肩骨下,果然空门大张,他暗叹一声,双拳再出,却已不及,对方已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将他拳路封住,掌缘横扫,直击他胁下。

他撤招不及,后退亦不及,双臂一振,直击过去,又是一招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式,若非性情激烈,宁折毋屈之人,怎会时常使出这种招式?

刹那间他只觉一阵劲风自身侧扫过,方巨木突地大喝一声,连退三步,血渍才乾的嘴角,又自流下了鲜血。

萧夫人已轻轻凉到展梦白面前,看也不看方巨木一眼,缓缓道:“你方才若是听我的话,根本不用我出手,方巨木肩骨纵然不断,也要受伤了。”

方巨木原本是为她效命,而她此刻反而站在展梦白这一边,一时之间,展梦白不觉更是惊奇,只觉这“萧三夫人”与方巨木的行事,当真俱都不可理喻,他们与人相处,究竟为友为敌,让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只见方巨木双臂下垂,木立当地,面上隐有怒容,但却极力隐藏,双睛缓缓移向展梦白,凝注半响,目光突地一亮,脱口道:“这位公子,莫非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少爷么?”

展梦白剑眉一轩,这方巨木对他爹爹名衔,如此不敬,对他却口口声声称为公子,不敢稍为无礼,他又是惊奇,又是愤怒。

萧三夫人霍然转身,冷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方巨木满是鲜血的嘴角,又露出一丝笑容,垂首道:“主公令小人们,前来迎接夫人回去,夫人若不回去,小人们如何回去覆命?”

她的语声微顿,目光一抬,接口道:“但夫人此刻既与展公子在一起,想来还要盘桓些时,而小人们回去,也有了交待。”

萧三夫人冷“哼”一声,方巨木不敢抬头,接口又道:“谷中上上下下,俱在悬念着夫人,但望夫人留意贵体,早日回谷,小人们不敢再多打扰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又自跪了下去,恭恭敬散地叩了个头,萧三夫人目光空洞地凝注着远方,胸膛不住起伏,心里彷佛甚是激动。

方巨木倒退几步,垂首转过头去,向另四个锦衣大汉微一招手,突听萧三夫人长长叹息丁一声,道:“回来!”

这两字地似乎考虑许久,方自说出,方巨木垂首转身,躬身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萧三夫人面上忽然露出凄凉之色,月光下只见她眼角的皱纹,彷佛又加深了许多,“你回去……”她缓缓叹道:“回覆主公,就说我不回去了。”

方巨木身躯大震,骇然道:“不回去了?”

萧三夫人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仍然凝注远方,道:“这十余年来,承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临行之际,竟未能向他辞行,心里头实在也觉得抱歉的很。”她语声间,已带着些颤抖,显见心绪十分激动。

方巨木满面骇然,木立当地,彷佛一个被巨雷吓呆了的童子。

萧三夫人轻叹道:“你再告诉他,外面江湖险恶,武林近来,屡生巨变,他还是不要出谷的好。”

方巨木呐呐道:“但……但……”

萧三夫人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这就是我全部要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么?”

方巨木道:“小人……听……听得很清楚,但夫人你……”

萧三夫人目光一凛,叱道:“听清楚了,还不快走!”

方巨木呆了半响,突地躬身一礼,转身飞奔而去,他似在全力狂奔,竟把那四个锦衣大汉都远远抛在身后,霎眼间便没入黑暗中。

萧三夫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枯瘦的身躯,有如钉子般钉在地上,展梦白却是满心惊疑,暗忖道:“那姓方的方才说她与我在一齐,便该多盘桓些时,难道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么?”

“她与我素昧平生,为何对我的态度竟是如此奇怪……”思忖之间,突见萧三夫人的身躯竟开始在风中颤抖了起来,他一惊之下,沉声道:“夫人怎地了?”话声未了,萧三夫人伶叮的身子,已有如落叶般倒在地上。

展梦白骇然俯下身去,月光下只见她苍白的面容,彷佛起了一阵红晕,胸膛急促而剧烈地喘息着,像是有一只恶魔的无形魔掌,已扼住了她脆弱的咽喉,展梦白扶起她的身子,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双目紧闭,气喘更急,忽然大声道:“快……快……我怀里的黑盒子,……”

言犹未了,竟然晕绝过去。

荒山寂寂,夜风料峭,初出世途的展梦白,骤遇此变,实已惶然失措,他慌乱地在萧三夫人身上,搜出了一方黑色的玉盒,盒子上斑斑驳驳,俱是刀剑之痕,也不知被人砍丁多少刀,显得那么丑劣而陈旧,但她却又为什么要如此珍惜地收藏在怀里?

他无暇思索,打开盒盖,小小的盒子里,有一根折断了的玉枝,一方叠的整整齐齐但色泽极旧的白绢,但却没有他意料中必有的丹药,他心中一怔,手持木盒,目注身侧这晕绝的女子,更是惶然失措。

他轻抱起她,专着一道小小的山溪,撕下一方衣角,用冷冷的水敷在她的额角。

夜色仍然深沉,距离天亮还不知有多久,他既不忍走,又不知该如何急救,只有焦急地守在她身侧。

水声潺潺,他思绪混乱,万念奔涌,竟不知该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三夫人轻轻一叹,醒了过来,展梦白松了口气,展颜道:“夫人醒过来了,夫人可要喝些水么?”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喃喃自语道:“苍天,感激你终于还是让我多活些日子……”

眼一合,悄然滴下雨滴泪珠,她伸手一抹,张开眼睛,轻轻道:“我怀里的盒子,你找着了么?”

展梦白颔首交给了她,只见她凝目望了几眼,目光中既是怜惜,又是幽怨,轻轻阖上盒子,放进怀里,就像她收藏往事与回忆那样谨慎而严密,展梦白心中大奇,这盒子里既然没有救命的丹药,她方才急危时为什么那样急着地交给我,而此刻又这样急着地收回去?

萧三夫人长叹着坐了起来,地上是柔柔的草,天上有无数粒明亮的星,她抬头望了望,轻轻道:“我晕过去许久了么?”

展梦白道:“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萧三夫人柔声道:“你一直守着我?”

展梦白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道:“我和你素昧平生,我又打过你,又骂过你,你为什么要守着我?你方才不是要走了么?”

展梦白征了一怔,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萧三夫人默然良久,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好孩子!”

这轻轻三个字里,竟似含蕴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意味!

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一涌,萧三夫人轻轻又道:“孩子,扶我下山去,天,已经快亮了。”

群星渐稀渐淡,展梦白扶着她走下崎岖的山道,就彷佛是一个扶着病母的孝子,他心里既是好笑又是感慨,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母亲,他恨不得见到母亲一面,他多么希望母亲还在人世,让他能像这样为母亲尽一份孝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星群全落了,只有一弯斜斜的残月,淡淡地挂在天边,月也将落了。

萧三夫人忽然侧过头来,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苏浅云的女人?”

展梦白征了一怔,茫然摇头。

只听萧三夫人又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听见你爹爹提起她的名字?”

展梦白又自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爹爹提起的只有我死去的母亲……”

萧三夫人目中闪过一丝难测的光芒,忽又缓缓道:“你就要见到她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她语声之中,竟满含怨毒,展梦白茫然问道:“见谁?”

萧三夫人道:“苏浅雪!”

一线阳光,冲破黑暗,山林中已弥满了乳白色的晨雾,其浓如烟,展梦白只觉自己眼前的一切事,彷佛都在这浓雾里,依稀可以看见,却又神秘得不可捉摸,就像是雾中的山林似的。

就在此时,远处浓雾中的山林里,突地响起了一阵奇异的牧笛声,标标渺渺,随风而来。

萧三夫人突地神色大变,霍然停下脚步,展梦白再地想不到冷静得近乎麻木的萧三夫人,面上居然也会露出这般震惊神色。

只听那牧笛声彷佛越来越近,萧三夫人目光一凛,沉声道:“你等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她不等展梦白的回答,手掌一甩,甩脱了展梦白的臂膀,拧腰飞掠而去,只见她衣袂一飘,便已消失在晨雾中,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展梦白呆望着眼前的浓雾,出了一会神,终于长叹一声,选了块乾净的山石坐下来,他此刻身心,俱都十分疲乏,也正需要休息一阵。

那知他眼方合,突听几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来,他一惊之下,耸肩拔起,只见数点寒星,擦着他脚底飞过,击在上石上,发出一连串“叮叮”声响,激起一连串火星,显见发射暗器之人腕力可惊!

展梦白方自大喝一声:“谁?”

浓雾中已冲出四条人影,黑衣劲装,黑市蒙面,三人手持钢刀,一人手中却拿着一对武林极为少见的兵刃“银光万字夺”,一言不发地扑了上来!

这四人似乎与展梦白有什么深仇大恨,展梦白身形方落,五件兵刃,已一齐招呼到他身上。

初升的春阳,映着满天刀光夺影,闪闪耀目,展梦白双手空空,身形连闪,厉喝道:“朋友倒是什么人,与展梦白有什么仇恨?”

手持万字夺的大汉冷笑一声,更不答话,一连攻出七招,招招不离展梦白要害,他似乎是这四人中的首脑,掌中这一对外门利器,实已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展梦白赤手接架这一对兵刃已是困难,何况还有那三柄雪亮的钢刀!

刹那间他便已险象环生,刀光夺影中,他根本没有回手之力,面对如此利刃,他刚猛的拳法已无从施展,只能仗着小巧腾挪的身法,暂避锋锐,只见那一对银光万字夺,一左一右,毒蛇般交击而来,他身形一侧,斜退一步,“嗤”地一声,左面衣襟已被刀锋划破了一块!

这一声撕声当真有如死神的呼唤,在这生死关头中,他蓦地想起了血海般父仇与自己所曾受到的屈辱,刹那间他只觉勇气顿生,全然忘记了恐惧,奋起大喝一声,扑入刀光之中,拳风虎虎,专攻那手持万字夺的大汉,招招具有与敌同归于尽之势,另三条大汉果然投鼠忌器,刀法松弛了下来,展梦白目光四扫,只望能在这漫天银光中冲开一条血路!

他满面威风杀气,招式间更是奋不顾身,这种惊人的勇敢,使得对方四人都不禁在暗中心惊。

手持银光万字夺的大汉厉声道:“不管怎样,先将他做了再说,否则那面事机一,女魔头就要回来了!”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方巨木!”他一听这熟悉的语声,便已猜出此人是谁,但却猜不出他为何定要杀死自己。

方巨木阴侧侧冷笑一声,夺势更紧,另三条大汉亦自齐声大喝,三刀连环攻来,展梦白心念一乱,左肩一凉,已被万字夺上的银刺,划破一道血口,鲜血滴落,方巨木大喝道:“拿命来!”

展梦白双臂一振,呼地攻出五拳,鲜血非但没有令他心怯,反而激发了他的勇气,看来彷佛别人纵然斩去他四肢,他只用头也要和对方血战一番,方巨木不禁暗暗心惊,数十年来,他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少年!

远远忽然有人轻轻一叹,道:“好男儿!”声音娇柔,竟是女子口音,方巨木等四人方自一惊,一条婀娜的人影,已惊鸿般翩然而起,展梦白只觉肩头破人一堆,一股柔和但却不可抵抗的力道,使得他身不由自主地退开五尺!

只听“叮、叮、叮”三响,三柄钢刀,一齐跌在地上!

方巨木抬眼望夫,只见这人满身白衣,一白如雪,并非自己所惧的萧三夫人,心神方定,那知这白衣女子纤手微扬,便已将三柄钢刀二齐击落,有如成人击落幼童掌中的木刀一般轻易。

这种惊人的武功,使得方巨木更是吃惊,大喝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道:“你不认得我么?”纤手一抬,便已点住了方巨木肩头的“肩井”大穴。

另三条大汉惊呼一声,一齐转身就跑,白衣女子笑道:“你们走不了的!”笑声未了,她脚步轻抬,便已将这三条大汉一齐点中穴道。

展梦白看得愕在当地,只见这白衣女子掉转身躯,走了过来,乌发高挽,明眸清澈,全身上下,一白如玉,彷佛一粒明珠,全身都散发着眩目的光采,但走到近前,才发觉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也已有了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留在眉梢眼角,两鬓之间,也已有了生星华发。

她连创四名武功不弱的高手,此刻神色间却仍像是园游方归,晨初罢,踏着淡淡的阳光,自浓杯中缓步而来,又像是山林间的仙子。

她的神情是轻盈的,她轻盈地一笑,道:“你的伤不妨事么?”语声却又是亲切,又关心。

展梦白躬身道:“不妨事!”

白衣女子笑道:“好强硬的男孩子!”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展梦白起前三步,道:“前辈留步!”

白衣女子道:“什么事?”

含笑转过身来,展梦白躬身道:“救命之恩,不敢言报,只望夫人留下大名……”

白衣女子笑道:“那位萧夫人认得我的!”她的语声微顿,又道:“她回来后,你就告诉她,苏浅雪来过了,还问她好。”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苏……夫人!”

他还记得萧三夫人曾经提过这名字,他也记得她提起这名字时目光中所含的怨恨之意,他再也想不到片刻后便见着了此人,还是此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茫然之间,只听这白衣女子苏浅雪轻轻一笑,道:“你记得么?”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自然记得你!我怎会忘记你!”

苏浅雪面容一变,但立刻又自嫣然一笑,展梦白抬头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萧三夫人,幽灵般自雾中行来,左掌提着一个黑衣大汉的腰带,右手却拿着一根形状奇古的金色牧笛。

那身材极为魁伟的大汉,被似弱不禁风的她提在手中,却连挣扎都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在不住颤抖着。

她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没有一丝血色,冰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苏浅雪,苏浅雪却没有回头。

云雾漂渺,展梦白只觉寒意甚重,他几乎要转身逃开此间,因为他直觉感到萧三夫人的目光中,含蕴了怨毒,也含蕴了杀机,他想不出她为何要对这美丽而又和蔼的苏浅雪如此怨恨,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两人如此关心,如此亲切。

第四章断肠迷离风和雨

一缕白露,在苏浅雪身侧散开,她嫣然一笑,轻唤道:“表姊……”

萧三夫人冷冷道:“谁是你的表姊?”

苏浅雪轻轻一叹,垂下头去,道:“十多年了,表姊你还在误会我么?”

萧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

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这一抛抛得极重,只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开了方巨木的穴道。

方巨木满面惊骇,道:“夫人……”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开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来了,是不是?”方巨木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自盼此刻必无生路,面色苍白如死,那知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来,就被人点了穴道,连我的脸都被你去尽了。”

方巨木一听话中已有了生机,心头一动,垂首道:“小人知错,但那位苏夫人,武功实在太高!”

萧三夫人低叱道:“丢人的奴才,还不快滚,念在你还算知错,要不骗了我你还想有命么?”

她语声微顿,冷冷道:“有些人骗了我,还不知道,还要再骗我……”

她霍然转身,目注苏浅雪:“你说是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道:“自从那天表姊你不由分说,就含恨而走,我始终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姊你在华山上突然失踪,我着急的要死,后来才知道表姊你已到了……”

萧三夫人面色微变,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着我?……太湖畔、阴山麓、两河道上,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苏浅雪眼微合,轻轻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都突地连声冷笑起来:“你几次出手救我,为的只不过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别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言语和笑声是那样尖刻而想毒,展梦白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坟头所说的话来:“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拚命保护……”

当时他只觉这理论太过偏激,但也不无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有感而发,但他却难以相信如此纯美的苏浅雪真的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只见苏浅雪幽幽一叹,两粒泪珠,夺眶而出,萧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缓缓道:“我自幼将你看成我的妹妹,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

我……”一言未竟,她又已剧烈喘息起来。

苏浅雪以手蒙面,哀呼一声,道:“表姊,你真的不相信我?”

萧三夫人冷笑道:“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只知道将近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今日我看着你,我就绝不能留着你再在世上害人,只有我知道你那甜甜的笑脸比毒蛇还毒。”

苏浅雪身躯一震,颤声道:“表姊,你……你要杀……我?……”

萧三夫人道:“不错!”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苏浅云的面颊,这如花娇靥,若是被她这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惹上一点,不但立时便要血洗满面,而且容貌也要从此被毁。

展梦白眼一垂,不敢再看,倘虽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欲知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幕人间惨剧。

苏浅雪娇躯一转,避开此招,口中轻轻道:“表姊,你的气喘越来越剧,怎么能和人交手?”

萧三夫人一言不发,连攻三招,她招招式式,发出时看来俱都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彷佛明烛前,华堂上的轻歌漫舞,但出手后便可看出,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蕴的内力是那么深厚,攻击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后劲,随时都能变化,随时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处!

苏浅雪身形一例,笑道:“表姊,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大有进境了!”突然脚步一滑,向测滑出七尺,萧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只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浓雾中有如落叶般飘来飘去,但苏浅雪却始终没有还手攻出一招。

展梦白虽然自幼习武,虽然终日与武林豪士相处,但几曾见到这般灵妙的身法,眼一张,便不觉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闭起眼睛。

突见萧三夫人身形一顿,道:“你怎地不还手?”

苏浅雪道:“我怎么能还手?”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纵不回手,我也要杀了你!”

苏浅雪长声一叹,道:“你要杀我,我也不愿回手!”

萧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铁石还硬,面上丝毫不动声色,苏浅雪道:“只望你能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会再来找你!”

萧三夫人冷冷一笑,苏浅雪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我若不想见你,方才我会来么?”

萧三夫人默然半响,缓缓道:“十九年都过了,还在乎一天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间小小的客栈,倒还乾净,最多明天早上,我就来了!”她以目光向展梦白招呼一下,纯白的人影,便消失在乳白色的雾中。

萧三夫人回身转向展梦白,道:“我们还是下山去。”

展梦白见了苏浅雪凄凉的笑容,听了苏浅雪柔弱的言语,只觉这萧三夫人心肠太过冷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还是孤身去闯一闯,无论……”

话声未了,突见萧三夫人面色苍白,道:“你……你要走……”身躯一摇,蹼地跌到地上,却伸手一把抓住展梦白的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有如五道钢箍,展梦白腕间一阵剧痛,痛澈心俯。

他反腕一夺,大声道:“不错,我要走了,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还有一分人心,不愿和没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

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胸膛却挺得更直,萧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松,目中竟流下了泪珠。

展梦白只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禁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素,缚住了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萧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却只觉萧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喘息越来越急,到了山下,萧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展梦白大是慌乱,好在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萧三夫人的身子,大步冲了进去,倘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住入店里。

但是他面色铁青,嘴唇紧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阴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拦,口中也说不出“已客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入一间向阴的房间里,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阴黯,又潮湿,茶水又是苦的,展梦白却也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里可寻得着医生么?”

外面还未答话,只听萧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

展梦白乾咳两声,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萧三夫人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只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喘息雨声,阖起眼睛,缓缓道:“你只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似已渐渐睡着。

展梦白不知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愣了半响,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已被阴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幌,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房子,也是阴黯沉沉,他往来蹀踱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乱吃了些东西,枯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萧索,踱回院中,已近黄昏,萧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那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房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

展梦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惨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惨碧,年纪都还甚轻,抬目望了展梦白一眼,身形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神色间满是惊惶,展梦白征了一怔,只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那里去?”

展梦白回身望去,朦胧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发髻零乱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畔,目光闪闪,有如负伤的老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床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侧然,只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的人都没有,首说不定要狗!”

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那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被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夺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牲,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洞,泥土四散飞激,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牲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退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侧隐之心……”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侧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般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

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入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

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未,只见萧三夫人眼半张,目光无袖,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是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展梦白自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吟半响,走到那断腿老人的门口,心里虽然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丈可是唤我?”

断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同展梦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怒气彷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展梦白走进屋里,只见桌上零乱地放着几个药罐,床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裹,也不知包着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

展梦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

展梦白默然不语,只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在展梦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只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颠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展梦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

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负在身上,若是有仇敌拦路,我双腿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夫不但……”

展梦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日……”

展梦白双眉一扬,亦自怨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方有病人,我怎能抛下她将你送到杭州?”

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门中一步!”

断腿老人变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秦瘦翁?”

展梦白道:“你中了情人箭,虽已将中箭的双腿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间不禁露出愤怒之色。

那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

展梦白一怔,只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老夫纵横一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

展梦白具他将秦瘦翁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是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她的手指沾着我的衣服!”

他性情直而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刚烈,宁折毋曲,方才具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见了他这般神色,词色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杭州,只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日两日,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他。”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只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将后事交托,又怎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长叹一声之后,语声便越来越轻,已变成了自言自语,面上神色,也更是凄凉。

展梦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虽不能为老丈尽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寻的人,在下说不定也认得的。”

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只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只有见此人一面,才能放心得下。”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人便是那“仁义四侠”之首,展化雨。”

展梦白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么?”

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根苗,为武林除去此害,我要将一绝艺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性的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好人如此之少!”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是热泪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缓缓道:“只怕老丈你再也……再也见不着他了。”

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了。”

断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

苍天呀苍天!……你……”

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心脉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死一般的苍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梦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

那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脉左近,连击七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展梦白自他绅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喘息几声,神情稍定,道:“展梦白……快跪下来!”

展梦白征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着急。

展梦白道:“在下一生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缓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展梦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住心脉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拼尽余力将毒性震散,但也不过只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罗金仙地无法可救!”

展梦白面色黯然道:“前辈既与先父神交,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理应为前辈料理后事,叩送前辈归天……”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那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梦白不禁又自一怔。

只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间。”

展梦白倒退一步,道:“前辈初次见着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梦白胸膛一挺,道:“前辈虽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别人门下。”

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无篆总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布包裹中,抽出一只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撤开,枝是玄铁研制,形状彷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帜,却使得展梦白全身一震,骇然道:“白布魔旗……”

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布旗”秦无篆,我“布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市旗门也不至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彩。

展梦白喃喃道:“啸而飞风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这老人的往日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情状,心头不禁一阵侧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情人箭”的?”

秦无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射之急,毒性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死袖帖”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射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找阅历轻功,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长叹一声,接道:“而我之经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只可惜我已活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何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必须切切记在心里。”

展梦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切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

秦无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门”下,我自应……”

展梦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门”

下I”秦无篆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开“情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辈直言,望前辈见谅!”

秦无篆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裹与布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代的“布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

展梦白心中大是难受,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肃索,悲楚,沉重!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秦无篆厉叱一声:“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两条人影。

夜色之中,只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那方才越桥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无篆面色一变,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灵!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我!”

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千余年前此人突地消声匿迹,不想此刻竟在这里重现,展梦白心头一凛,只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想拜在“布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求他。”

秦无篆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双腿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药汤无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

秦无篆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术不正,资质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传他武功,那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着老夫熟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死老夫已觉遗憾万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声,道:“你此刻不妨再来击我一掌!”

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劝你此刻还是将布旗秘岌一起献出,老夫还可念在这一份交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则你此刻毒已攻心,只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处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飞激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的跌在地上。

秦无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灭绝此门,也不传给你这孽子。”怒极之下,语声已不禁颤抖。

方辛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飘然凉了进来,冷冷道:“你拿不拿来?”每说一字,脚步移动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展梦白再地无法忍耐,横身一步,挡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只要稍一妄动真气,便是死路一条……”突地劈手一掌,直击展梦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问可知,掌力定必绝毒!

展梦白胸膛一侧,脚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击出,方辛冷冷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才!”手掌一沉,急切展梦白手掌,招式变化,快如闪电,展梦白大喝一声,全然不顾自己手腕,左拳斜击而出,击向方辛右面太阳穴上。

“绝户”方辛蓦地一惊,连退三步,他实未想到这少年一招未过,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无关,为他卖命作甚?哼哼,这样不要命的蠢才,老夫还未见过!”

展梦白大声道:“今日就要你见见!”

方辛冷笑道:“好!”

进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听秦无篆厉叱一声:“住手!”

方逸亦自亲身跃入,道:“爹爹,我来对付这不要命的蠢才!”

方辛道:“且听那姓秦的还要说些什么?”

秦无篆道:“你父子两人,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否早已计画好了,要来骗我的布旗秘岌的?”

方辛微微变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无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已不将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此刻竟还敢站在这里,难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发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语声沉凝清朗,内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梦白见到秦无篆在此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里不禁悲愤感慨交集,只听秦无篆放声狂笑道:“如此鼠胆的畜牲,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象,展梦白双眉暗皱,方辛果然也已狂笑道:“老匹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方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再来试上一试!”

展梦白厉声道:“只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双臂一振,卓然而立!

“绝户”方辛笑声越狂,满面煞气,道:“好好,你若定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如愿!”

狂笑声中,脚步移动,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只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使要将热血在此处!

那知秦无篆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一点,身躯竟然笔直站起在床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双腿虽已齐根断去,但神情问的威风煞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方辛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了一阵寒意,强自拧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能将我怎样?”

方逸道:“正是,看你又当……”

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方老二,你又要杀谁了?”

“绝户”方辛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一个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棂边,方辛、方逸、展梦白一齐脱口道:“萧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展梦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功,不难将方氏父子击退,忧郁的却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苍白,更是憔悴,病势彷佛又加重了几分。

萧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道人”赶的无处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诺言忘记了么?”

“绝户”方辛的拧笑与煞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只望三夫人回谷复……”

萧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你!”

方辛恭恭敬散地一躬到地,惶声道:“多谢三夫人!”

萧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开房门,方辛垂首而退,萧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二,你儿子直皱眉头,是不是还不服气?”

方辛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方逸,面上劈拍击了两掌,道:“畜牲,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色,萧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只是轻叹一声,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儿子。”

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脚,将方逸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牲!”

父子两人一起如飞逃走,直到奔出数十丈开外,方辛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记得今日,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两人身影一失,秦无篆便已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心,霎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泌出鲜血,展梦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道:“秦老前辈……”

秦无篆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测的包裹,道:“这些全……全都交托给你,你……你要为我“布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关连,将来武功不难大成,要……要好好照顾我那“布旗门”的……的传人,若是……

若是个毁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

传……我……衣……”

展梦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只听他话犹未丁,突地狂叫一声:“我秦布旗死的好不瞑目!”

身躯突又立起,双拳紧握,须发皆张,双眼俱都凸出眶外,满面俱是血迹,展梦白骇然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寻一正直的少年,接传“布旗门”,终生照顾于他。”

秦无篆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再次仰面倒下,这称雄天下的武林大豪,便从此再也不能站起,他纵横一世,只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辉煌的事迹,给后辈豪杰追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去!

展梦白跪在地上,恭恭敬散地叩了三个头,将白布床单,轻轻覆在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上,于是武林中便从此再地无人能看到他锐利的目光,生前纵是盖世英雄,死后却也无力掀开这薄薄一片床单,展梦白木立床前,满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簌然流下!

萧三夫人目光亦自莹然,轻叹道:“啸而挥风白布旗,啸而挥风白布旗……你一世英雄,又落得了什么?还不是七尺棺木,一胚黄土……”

展梦白垂泪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声名常在人间,秦老前辈,你翩然而来,翩然而去,却也算得不虚此生了!”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生生死死……唉,只要生前活得好些,活的长生,死后的事,又何必……”

语声倏顿,身躯一颤,缓缓倒在窗槛上,展梦白回目望去,不禁大惊,轻轻将她扶了进来,斜靠在椅上,触手之处,只觉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脉息更是似有似无,衰弱已极!

展梦白满心慌乱,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微弱地张开眼来,凄然笑道:“白布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顾我们两个人的死,你该觉得光荣才是!”

展梦白泪痕未乾,颤声道:“夫人你……你还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

你可不能死……”

萧三夫人轻轻叹道:“我也不愿死,我只恨苍天为什么不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可是死已来了……来了……”

她忽又凄凉地一笑,按着道:“但我虽然此刻死了,我也很满足,很感激,因为苍天毕竟叫我见着了你,你……是个仔孩子……”

展梦白热泪又复涌出,萧三夫人道:“我死丁之后,你一定要照着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的那方白绢上所写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

展梦白满心凄凉,垂泪道:“我一定……会去做的……”

萧三夫人道:“这样就是好孩子,去找叫你去的地方,找着我叫你找的人,告诉他……

告诉他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你只要学着他几分武功,从此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她急剧地喘息着,但仍挣扎着接道:“你学成武功,却不要在江湖里闯荡,也不要再想复仇……”

展梦白蓦地一怔,抬手一抹泪痕,道:“夫人的话,我都听着,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纵然身受千刀万割,也要复仇!”

萧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坚决的神色一沉声道:“你再也不用复仇了,因为杀死你爹爹的人,也已将死了!”

展梦白全身一震,颤声道:“谁……谁……”

萧三夫人手掌一紧,道:“杀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

一阵冷风穿窗而过,窗外籁籁地落下雨来……

展梦白心头一寒,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萧三夫人瘦削的双肩,悲嘶道:“你杀了我爹爹……你杀了我爹爹……”

突觉双胁之下一麻,双掌齐松,萧三夫人凄恻的微笑仍在嘴角,无助地滑到地上,展梦白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疯了么?”

展梦白厉喝一声,旋身一脚,向后踢去,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蹼地跌了下去。

他双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复跃起,左足全力踢出,此刻他双目赤红,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谁,满腔俱是复仇的怒火,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惊人,实已将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这一脚内踢出!

那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声,重复跌倒,再也无法跃起,只听身前轻轻一叹,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语声轻柔,和婉亲切。

展梦白凝目望去,只见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苏浅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和蔼,展梦白骤逢巨变,此刻见了她宛如见到亲人,颤声道:“苏夫人,就……就是她杀了我爹爹!”

苏浅雪俯身拍开了他的穴道,一面轻叹道:“她怎会杀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展梦白心中突地一动,只听苏浅雪道:“唉,告诉你,她就是你的母亲!”

展梦白砰然一震,身躯方自站起,又复跌倒,这轻轻一句话,宛如一柄千斤铁锤击在他心上,刹那间这两天来所经过的事一齐自他心上闪过。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她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言语,刹那间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颤抖着转回目光,“萧三夫人”已安祥地去了,她临死前终于能见着她亲生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终于陪伴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的也该瞑目了!但是展梦白直到他母亲去了,都还不知道这温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却教展梦白情何以堪?却叫展梦白如何自处!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虽不畏惧死亡,但死亡却已将她的心剌出血来!

苏浅雪眼一垂,泪珠沿腮落下,缓缓道:“十八年前,你母亲以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么不清不白之事,也不听我解释,便绝裙而去,留下了还未满一岁的你,她脾气掘强而骄傲,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险,到后来……唉,她为了复仇,就跟了另外一个人。”

展梦白心头一阵剧痛,只听苏浅雪又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避免嫌疑,始终都没有去看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看到你母亲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着她,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我知道她绝没有杀死你爹爹,因为我们到杭州时,你爹爹已经死了!”

她叹息一声接道:“在你爹爹的坟头,我看到你们母子两人重逢,心里高兴的很,那知她却一直不肯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唉,这一段连绵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她也不愿你知道她……她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儿子把她当作陌生人,也不愿让你伤心……表姊呀表姊,你那掘强的脾气,当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浓浓地弥满了悲哀与愁苦,展梦白牙关一咬,抬头道:“但是她……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说是她……杀了爹爹?”

苏浅雪轻轻一抹眼泪,道:“这也许是她已觉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生怕你也破伤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何况是对她亲生的儿子。”

展梦白心头一颤,他母亲临死前的神情和言语便又回到他脑海里……“她老人家见到连秦无篆这样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只愿我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够呢……”

打开那黑玉的盒子,展开那一方陈旧的白绢,上面写的是她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哀,当真是字字血迹,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迹犹新,显见是这两天才添上去的,写的是……

“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受没有娘的苦,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不知你长得怎么样了,心里只想再见见你,但是我见着了你却又不敢认你,你是个掘强而正直的孩子,你也许不会了解妈在这十几年里的痛苦,只有等我死了,才让你知道,妈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爹爹,但却是你爹爹先对不起我。”

“你把我骨就葬在莫干山巅,但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葬身之处,葬了我之后,就赶快离开江南,上华山,到华山的山阴后,去找一个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乱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

写到后来,字迹本已十分零乱,到了这里,突地中断,这些话显见她便是在方才所写,“绝户”方辛来了,她势必出头,便无法继续。

这短短一段话,展梦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泪,才将之看完,苏浅雪望着那剑痕斑斑的玉盒,低泣着道:“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给她的信物,她虽在恨极了时用剑去砍削,但还是舍不得抛去它……但是这一只折断了的玉钗,却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展梦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丝随风飘入,和她的泪水流做了一处,春雨连绵,何时方歇?

凄风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脚、山巅,又添了两处新坟。

数日来苏浅雪多次要叫展梦白下山,展梦白却执意要在他亡母坟前守孝几日,到后来苏浅雪只得叹道:“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说你,但你身负血海深仇,只是守在坟前,又有何用?”

展梦白闭口不答,苏浅雪道:“你执意如此,我本也该陪你,但……”

展梦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苏浅雪一叹,截口道:“近年来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却不能对你详说,只望你有便能到洞庭湖畔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一块王,仔细叮咛了许久,便自去了,她虽是那般和婉可亲,但却又是那般神秘,总彷佛在心里隐藏着一些事。

展梦白在山巅母亲坟旁,寻了处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栉不洗,也不计算时日,只知风雨停停歇歇,星夜来来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饥了便胡乱吃些山果,喝了便随意喝些山溪,满心悲哀,无可宣时,便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阵,有时在秦无篆墓前祝祷几句,有时在亡母坟头痛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他已将心里的悲哀愤怒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一日又到深夜,他盘膝坐在山窟里,洞口的山,彷佛一面厚厚的子,将他与尘世完全隔绝,洞中阴湿黑暗,虫蚁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红块,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见了他,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十数日前杭州城里,那锦衣白马,风流倜傥的名公子,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远比不上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的怒气,不但使得他木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乃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自更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阖眼,立刻便又睁开,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中望过去,突见对面的一方山百上,赫然箕踞着一个和尚,霎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迹,空出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夜色中只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只朱红的葫芦,右手拿着一只白鸡,边饮边嚼,竟是个酒肉和尚,身躯彷佛甚为拥肿,面孔团团有如满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青苔仍湿,他却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着,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双眉一皱,突地长身而起,自语着道:“杜老儿难道不敢来么?”坐着还不觉得,这一站将起来,只见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骇人听闻,当真是“背阔三亭,腰大十围”,看来那里像是个念经的和尚,却像是个屠牛的屠夫。

又过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骂那姓杜的老儿,边骂边吐鸡骨,吐出的鸡骨四下飞激,偶而溅到山石上,竟“叮”地一声,发出有如铁器相击般的声响,展梦白见了方自暗暗心惊,突听一声朗笑,自远而来,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会骂人么?”

话声还未说完,山石旁已多了条人影,衣竺帽,身量齐长,由山下直奔上来,此刻却仍是气定神闲,转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师选得好清静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处,倒也安适的很!”

展梦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转首一望,展梦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汉上的渔翁,展梦白来往武士楼,船来船去,也不知见过他多少次,却不知这一个平凡的渔翁,竟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

惊奇之下,方自暗叹一声:“惭愧!”只听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只当你又溜了不来了!”

杜渔翁道:“在下怎会不来?”

胖大和尚道:“只是却来的太迟了些。”

杜渔翁仰天一笑,道:“与大师交手,在下能不先准备准备后事么?”

胖大和尚一跃而下山石,抛去了剩下的半只白鸡,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年前洒家也已准备好了后事,却想不到你这老儿竟临阵脱逃了。”笑声高亢,只听空山迥音不绝。

杜渔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长成,实在不忍心将她抛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师纵然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大师的。”

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带着这一笔旧账在身,便是躺进棺材也睡不安稳,只是这十年来我满江满湖地找你,你却在舒舒服服地钓鱼,实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头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在地上拣起那半只白鸡,又大吃起来。

杜渔翁微微一笑,道:“十余年前故人脾气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日全去了那里!”长叹一声,言下颇为稀嘘,展梦白方才听他们的话,自应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见了他们的神情,却又似旧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迹,哈哈笑道:“即使你今日也毋庸准备后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

仕渔翁道:“此话怎讲?”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准备好后事,你不声不响地溜了,今日你准备好后事,我却也要临阵脱逃,我和你虽不像和那老杂毛一样是一辈子的生冤家活对头,但二十年前既已较上劲了,就也该你来我往,谁也不欠谁的。”一面饮酒,一面又自放声狂笑起来。

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什么事?”

胖大和尚道:“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让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日,你我再到这里,那时……”

杜渔翁长叹一声,道:“你若无巨变,怎会如此,我与你相识数十年,还不知道你的生性?你又何苦再来瞒我?”

胖大和尚笑声一顿,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么事,我只不过要去寻那秦无篆老儿,无论是偷、是骗、是抢,也要将他那而破布旗子弄来……”

杜渔翁道:“做什么?”

胖大和尚道:“自然有用,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不能告诉你!”

展梦白心头一凛,忖道:“秦老前辈将后事交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负他所托,但此刻窥伺这白布旗之人却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来历诡秘,我若将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见秦老前辈于地下!”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乱,心含数转,将那白布旗帜以及两册绢书,俱都悄悄取了出来,仔细用黄布包好,摸索着寻了处石隙,将之塞了进去,又以乱草泥石块填满,他明知那两册绢书中便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却从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只转仕渔翁冷冷道:“洞里的朋友,可以出来了么?”

展梦白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稍为弄出一些声响,便已被他听到,回目望去,杜渔翁一手摇着竺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却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展梦白拨开山,一跃而出,杜渔翁冷冷道:“老夫十余年力出江湖,想不到还有朋友要来照顾老夫,朋友是谁?”

展梦白暗叹一声,缓缓道:“杜老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杜渔翁定睛一望,大惊道:“展公子……你怎地这般模样?”

展梦白惨然一笑,他此刻满面泥土,鹑衣结发,看来比个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令尊骨未寒,你不在坟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却跑到这乱山林野来作贱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辈的行分,词色庄严,语声沉凝。

展梦白放声一叹,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许久,绝非故意在此偷听两位的谈话,尚望……”

杜渔翁双眉一轩,怒道:“你不在亡父坟前守墓,却到这里为别人守墓,这又算是什么?”

要知他昔年纵横江湖时,性情最是耿介,这十余年来,他虽然蹈光养晦,但此刻在这夜而空山之中,却不禁又动了十余年前的侠气。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展梦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话来,他怎能将自己这一段家庭的悲剧,说给别人知道,他怎能告诉杜渔翁,在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亲生的母亲。

杜渔翁目光炯炯,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辈武林中人,行事虽可偶而脱略行迹,但“孝”之一字,却是要万万终生奉行的。”

展梦白被他骂的哑口无言,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杜渔翁接道:“你年纪轻轻,平日行事,也算不错,是以老丈今日才会教训于你,否则……”突听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奔了上来,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不住喘息,不住惊呼,杜渔翁面色一变,他隐迹多年,不愿被人见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梦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进去。

他浸淫武功数十年,已入炉火纯青之间,举手投足间,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诀要,此刻虽是随意抓住展梦白的手腕,但却在无意间扣住了他的穴道,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发髻蓬乱,衣衫却甚是华丽鲜艳的女子,倒退着走了上来,神情极为惊慌,一个倾长健壮的黄面汉子,手持一柄匕首,满面凶光,满目杀气,一步一步逼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双侠”夫妇。

陈倩如退了几步,后面已是山石,银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杀我?”

“金面天王”李冠英手掌紧握匕首道:“多年夫妻,我且问你,我已有数月未曾与你同房,你此刻那里来的身孕?”

陈倩如身子一颤,道:“你……你说什么?”

李冠英“嘿嘿”冷笑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秦瘦翁把过脉后,便已对我说了,还不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声,道:“李冠英一世英雄,想不到会毁在你这贱人的手上!”

陈倩如背靠山石,面容失色,展梦白暗叹忖道:“这奸夫淫妇果然不敢再伤李冠英的生命,却想不到今日奸情终于败露了。”一瞬间他不禁又想起丁自己的母亲。

另听李冠英道:“我与你七年夫妻,实也不忍亲手杀你,只要你说出那奸夫的姓名,我就饶你性命!”

陈倩如道:“你……你……”

李冠英刀锋一展,厉叱道:“你说不说,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陈情如眼波一转,道:“你真要……我说么?”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李冠英怒喝道:“谁?说!”

陈倩如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儿子展梦白……”一面说话,一面抽抽咽咽哭个不停!

杜渔翁、展梦白、李冠英三人齐都一惊,展梦白暗骂道:“贱人,竟然栽赃到我身上!”

但穴道被点,却动弹不得。

杜渔翁勃然大怒,暗骂道:“想不到这姓展的看来忠厚,其实却是个衣冠禽兽!唉,展化雨一世侠名,竟断送在这不肖孽子手上!”他一世正直耿介,那里会知道世上那些奸夫淫妇的勾当,竟对阵倩如的话深信不疑了。

李冠英身躯一震,道:“展梦白……竟会是他!”怒喝一声,嘶声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出来,此刻他在那里?”

陈倩如掩面道:“一开始本来是他强迫我的,但那时你们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说,到后来……到后来……”哭得更是悲切,双手一直掩在脸上,却是怕李冠英看到她的脸色。

李冠英恨声道:“难怪那日展化雨死时你对他那样关心,只可恨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那里去了?”他却是不知道正因展梦白突然离开杭州,走得不知去向,陈倩如才会栽赃到他身上!

展梦白气得心胸欲裂,杜渔翁却越听越怒,突地大喝一声:“奸夫在这里!”振腕将展梦白抛了出去。

第五章不白之冤

李冠英一惊之下,只见一条人影,凭空跌了下来,另有一条人影,宛如轻烟般掠下山去,定睛望去,地上一人,鹑衣结发,却看不清是谁。

展梦白全身麻木,暗中调息一遍,翻身掠起,李冠英目光闪处,怒喝一声,道:“展梦白!”

陈倩如呆了一呆,目光从指缝间望出去,站在她面前,不是展梦白是谁?她心头大震,闪电般转了几个念头,惊呼一声:“冤家,你……你……”跺一跺脚,如飞向山下奔去。

要知世间淫荡女子,大多心黑奸狡,她此刻一走了之,正是要此事变得死无对证!

展梦白怎肯放她下山,怒喝道:“贱人那里走!”

身形一展,便待追去,李冠英厉叱道:“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刀光一闪,直到展梦白的胸膛,展梦白闪身一避,陈倩如却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冠英连声厉叱,身子扑了上来,刀光闪闪,无一刀不刺向展梦白的要害,展梦白身形闪动,连喝三声:“住手!”

李冠英却都有如不闻,要知世上男子被人将头巾染绿,当真是最最不可忍受之事,展梦白纵有千言万语要说,他却不要听上半句。

展梦白心头既怒又恼,却又无法还手,他此刻要是还手与李冠英拚命相搏,岂非无异承认了陈倩如的诬告,但是他若不回手,渴疲倦之下,又怎是在江湖中素有硬手之称的“金面天王”之敌?

若被他一刀杀了,更是从此含冤莫白。

他一连遭受两次无法辩白的冤枉,当真已目光尽赤,心胸爆裂,一时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喝一声,呼地攻出三拳,他全身怒气与真力俱在这三拳中发出来,威力是何等惊人,只见拳风激汤,震的四下木叶簌簌飘落……

李冠英一招“如封似闭”架了过去,但觉双臂一震,连退三步,但本以臂力雄壮称誉武林,是以才有“天王”之名,此刻心头不禁大骇,道:“你……你敢回手……”招式间已大是迟缓。

话声未了,暗林中突有一人如飞而出,喝道:“李兄休惊,小弟来了!”纵身一个起落,掠到展梦白的身后,两缕尖风,直打展梦白的身后“灵台”大穴,黑夜之中,认穴之准,不差毫厘,掌中一对“判官双笔”,乌光闪闪,正是武林中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李冠英精神一震,口中兀自说道:“西门兄怎不将那贱人拦回来?”原来他与西门狐本是一路而来,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已。

西门狐冷笑道:“还怕她跑得掉么?先将奸夫打杀了再说!”说话之间,一连使出七招,连点展梦白的“中应”、“巨阙”、“丹田”、“肩井”、“志堂”、“笑腰”、“雾台”七处大穴!

展梦白的拳势有如疾风暴雨,世人对他不公,他已不愿解释,但胸中一股悲愤不平之气,俱都在拳势中发出来,到后来招式以已大乱,只是威力却更惊人,这一股由悲愤化出的力量,竟激发了他生命之中的潜力,使得他触类旁通,自创出许多招式,招招俱激烈悲壮,豪迈绝伦,有如岳武穆王一阙“满江红”词,教人见了,但胸中郁结一畅,不得不为之拍案叫绝。

西门狐、李冠英齐地暗中吃惊:“这是什么拳法?”两人三件兵刃,竟被他赤手空拳逼得施展不得!

李冠英冷笑道:“这恼羞成怒,情急拚命,西门兄,你我先将他困住,好活活的累煞他!”

山道上突地遥遥传来一阵呼声:“爹爹……爹爹……”

第一声呼声仍在远处,第二声呼声方了已有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轻烟般掠来,亦是满面悲意惶乱之色,秋波一转,看到展梦白,仔细望了两眼,失声道:“展……展公子……”

语声如莺,正是杜鹃。

李冠英喝道:“什么展公子,不过是个无耻的淫徒而已!”

话犹未了,只听“吧”地一声,面上已被人击了一拳,只将他打得连退数步,“噗”地一跌在地上,他颜面被击,竟不知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骇然望去,只见一个青衣女子叉腰而立,站在自己面前,扬眉怒道:“你说什么?”杏眼圆睁,似已怒极。

李冠英怒喝声中,一跃而起,手腕一震,掌中匕首有如雨点般刺将出去,方才他大意之中,被人击了一掌,此刻刀光闪闪,有如一片银雾般在自己身前,伤敌自保,攻守兼备。

杜鹃纤腰微拧,连退四步,她自幼跟着爹爹,一身武功,确已得到真传,但交手经验,却大是不够,心里不觉有些乱了,李冠英拧笑道:“识相的快生退到一边,等我打发了那无耻的淫徒,也不来为难你!”

杜鹃怒道:“你还要再说!”纤掌一扬,急攻而上,别人侮辱了她心目中的英雄,使得这天真的少女心里凭空生出怒火,连发三掌,突地飞起一足,踢飞了李冠英掌中的匕首。

这一是来得无影无踪,李冠英但觉手腕一麻,匕首已带着一道银芒投入暗林,他心头一颤,横掠七尺,杜鹃却不知乘胜追击,西门狐眼角斜瞟,见到她的武功高强,更是暗暗心惊,心念一转,厉声道:“这位姑娘怎地不分善恶便胡乱出手,你可知道这姓展的做了些什么事?”

杜鹃道:“我知道他绝不会做坏事的,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我就……”她柔婉天真,实在说不出狠话来。

展梦白心头一阵感激,天下人中,毕竟还有一人信任自己,李冠英睁目大喝道:“姓展的偷了我老婆,这还不算是坏事么?”

杜鹃呆了一呆,道:“你妻子又不是死人,怎会被他偷跑!”

西门狐知道这少女还不懂这句市井粗话之意,掌中招式不停,口中道:“姓展的和李大哥的妻子通奸,这种人你还替他说话!”

这一下子杜鹃却听懂了,又自一呆,突地娇喝道:“我不相信!”

西门狐冷笑道:“姓展的都承认了,你还不信?”

杜鹃娇躯一颤,道:“展公子……”

西门狐道:“他若非做贼心虚,怎会和我们拚命!”

展梦白面色铁青,紧咬牙关,也不顾对方招式,呼地一拳攻出,将西门狐打得震开,他自己肩骨,却也被笔稍扫中。

杜鹃颤声道:“展公子,你……你受伤了!”

展梦白怒道:“我是个万恶之徒,你不要管我!”看也不看伤势一眼,转身狂奔,他胸中充满自暴自弃的怒火,便是将天下的罪孽俱都归到他一身,但也再不愿解释。

杜鹃左右看了一眼,突地放足追了过去,哀呼道:“展公子……”

展梦白头也不回,转瞬间便已没入暗林,他身上的伤痕虽不重,但心上的创痕却已流出浓血,苍天若有眼,怎会对他如此。

李冠英呆了一呆,大喝道:“淫徒!你敢跑!”

身形一展,正待追上,西门狐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李大哥你还要做什么?”

李冠英怒道:“我若不将这淫徒碎万段,再也难消心头之恨!”

西门狐阴侧侧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毋庸亲手杀他,他反正再也活不过一个时辰了!”

李冠英一惊道:“什么?”

西门狐缓缓举起掌中的判官双笔之上,俱都满淬见血封喉的毒药,拧笑道方才一笔着实扫在他肩骨之上,即使坐着不动,也不能够多活片刻,何况他此刻竟狂奔起来,毒性一散,“哼哼!”冷哼两声住口不语。

李冠英怔了半晌,仰天狂笑起来,西门狐冷冷道:“奸夫已死,那淫妇也不劳大哥你费心,多则一月,少则十日,小弟必将她的首级提来见你!”

李冠英道:“西门兄古道热肠,急公好义,为了小弟的事,如此奔波劳苦,唉!

弟家门虽不幸,但能交得西门兄这样的朋友,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西门狐哈哈笑道:“这算得什么?来来!你我先去痛饮几杯美酒,平一平李兄的怒火!”

山风过处,又自落下雨来,雨声凄切,似乎也在为人间的卑鄙、不平之事悲泣

杜渔翁身形有如轻烟般飞掠下来,心中颇觉自慰,暗忖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若非老夫,岂非便宜了那无耻的淫徒!哈哈,老夫十年积郁,今日方觉稍快!”此老性如姜桂,老而弥辣,四十年前便已性情鲁莽率直,名闻武林,四十年后,却仍是如此。

他仰天长啸一声,脚步渐缓,突转身侧山腰的暗林处,有人唤道:“老前辈留步!”

杜渔翁双眉微皱,身形一顿,只见一个面白无须,锦缎长衫的中年文士,手摇摺扇,缓步走了出来,躬步一揖,含笑道:“晚辈多年前便已看出前辈必非常人,今日终于证实了,晚辈的猜测不错!”

杜渔翁微觉一楞,道:“原来是孙总镖头……”

孙玉佛道:“不敢!”

杜渔翁道:“天深风寒,孙总镖头怎会留在此处?”

孙玉佛目光一转,笑道:“方才晚辈走镖至此,宿于山下,无意中见到前辈上山,便恭候在此处,想不到果然见着了前辈!”

杜渔翁沉吟半晌,放声笑道:“被你见着无妨,反正老夫今后也不想再隐藏行迹了。”

孙玉佛含笑道:“不敢请教前辈,看前辈的容貌身法,可是人称轻功江湖第一,昔年独诛“中条七恶”的……”

杜渔翁双目一张,截口道:“你怎知道?”

孙玉佛微微一叹,道:“晚辈今日虽然混迹江湖,但却也是蓝大先生的不屑弟子,见到老前辈你的轻功身法,怎会还有认不出前辈是谁的道理,便是恩师也常说起,当今武林中,老前辈的“破云弩”身法,可称一时无两!”

杜渔翁哈哈笑道:“蓝大先生真的有如此说过么?”笑声一顿,道:“想不到你竟是“傲仙宫”的门下,唉……江湖多乱,群雄崛起,“傲仙宫”的弟子,竟也落入江湖,却是老夫未曾想到的事。”

孙玉佛黯然一叹,道:“江湖多乱,群魔乱舞,老前辈重入红尘,再拖降魔之力,当真是武林一大喜事。”

杜渔翁捻须笑道:“老夫重入江湖,武林中倒真可少去一些不平之事,方才我在此山山巅,便已为一人除去了一对奸夫淫妇……”

孙玉佛微笑接口道:“可是那“金面天王”之妻,与“笔上生花”西门狐这一双男女么?”

杜渔翁身躯一震,变色道:“你……说什么?”

孙玉佛叹道:“晚辈早已在暗中看到西门狐与那女子在暗中幽会,方才又见到李冠英将那女子逼上山去,而西门狐却在暗中跟随,想必这一段奸情已自败露,晚辈本欲……”

话犹未了,杜渔翁已自狂呼一声:“不好。”身形一转,有如离弦之箭般掠上山去,微一起落,直穿十丈。

孙玉佛望着他的背形,面上突地泛起一丝冷笑,冷冷道:“西门狐呀西门狐,谁叫你来多事……”

黑暗的山峰上,忽又奔下一条人影,孙玉佛微微一惊,闭目望去,辨清了这条人影,便定身不动,那人影狂奔而来,见到了孙玉佛,突地娇唤一声,扑到他身上,发髻凌乱,娇喘不住,竟是“玉观音”陈倩如!

孙玉佛轻轻一拂她的秀发,陈倩如颤声道:“你毕竟来了……”

孙玉佛叹道:“我怎会不来,昨日秦瘦翁为你把过脉后,我便已看出李冠英神色不对,今日春雨连绵,他却又要你陪他出游莫干山,我便已知道事情有变,怎能不暗中跟来,我难道不关心你么?”

他将陈倩如拉入了暗林,轻轻又道:“你没有吃亏,我就放心了,可恨那西门狐,不知他跟在暗中多的什么事?”

陈倩如伏在他胸膛上,道:“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了,他屡次三番的缠着我,我怎么样也不答应他,他一定怀恨在心……哼,瞧他那付样子,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她一勾孙玉佛的脖子,腻声道:“除了你之外,我什么人都不要了。”

孙玉佛恨声道:“好个西门狐,竟是个如此的匹夫。”语声微顿,冷笑道:“只是你这只狐狸,今日遇着我孙玉佛……嘿嘿,你纵有通天本事,我也要叫你死无葬身之所!”

陈倩如伏在他耳旁,轻轻道:“难道你已有什么制她的法子么?说给我听听,我也要知道!”

孙玉佛道:“方才我无意中遇着一个异人,就在他面前将罪孽全部推到西门狐身上,此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江湖中的恶人遇着此人,十个有十个送命,此番西门狐撞在他手上,嘿嘿,定然也要尝尝他那无情铁掌的滋味。”

陈情如仰首道:“此人是谁?他相信你的话么?”

孙玉佛道:“你可知道西溪上那老渔翁?”

陈倩如道:“难道他也算得上是个异人么?我看他……”

孙玉佛冷笑道:“人人都看不出他,你可知道他就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离弦箭”

杜云天么?”

陈倩如娇躯一震,失声道:“有去无回离弦箭……就是他!”

孙玉佛道:“此人轻功之高,冠绝江湖,但这“有去无回离弦箭”七字,却并非全是形容他的脾气,一遇上事,便是刀山油锅在他面前,他也绝不回头,昔年“中条七恶”那般声势也被他一人杀得乾乾净净,到后来身负五处刀伤,还是将“中条七恶”中最后一人,“无肠君”金非震入中条山阴的万丈绝崖之下,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义无反顾。”

陈倩如轻轻一叹,道:“好狠心的人!”

孙玉佛冷笑道:“此人看来虽然心狠手辣,其实却是面冷心热,耳根尤软,最易相信别人的话,此刻虽已年近古稀,但却还是烈火般的脾气,方才我在弓弦上轻轻一拨,……嘿嘿,这枝箭便有去无回了。”

陈倩如娇笑道:“世上的人,谁有你这样聪明……”忽地一皱眉头,接道:“但是……

但是我……”

孙玉佛变色道:“难道你已在李冠英面前说出了我?”

陈倩如道:“唉,我死了也不会说你,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好,但是……但是我说的并不是西门狐,我把事情,全部推到了那展化雨的儿子身上,我只想他已经走得不知所终,事情岂非死无对证,那知道……唉,他方才竟又突然出现了,好像就是那杜云天推出来的。”

孙玉佛怔了一怔,想起那杜云天方才的言语神情,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陈倩如。

陈倩如“噗”地一声跌在地上,惶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我……我全都是为了你呀,你……你……”眼波一转,流下泪来。

孙玉佛顿足道:“我如此一来,反而等于救了展梦白,此人性情刚烈,终有一日会成为我孙玉佛心腹之患,唉,你……”

他轻轻扶起了陈倩如,叹道:“不要哭,我也没有怪你。”

陈倩如以手拭泪,被颜一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我看那离弦箭纵然赶上去,也来不及了,李冠英和西门狐两人,只怕早已将展梦白杀死,何况我还知道西门狐笔尖之上,碎有剧毒,展梦白只要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倒是我……我该怎么办呢?他们若是找到了我……”

山雨又来,簌簌地落在她头上,她语声微顿,又自低泣起来。

孙玉佛仰首望天,喃喃道:“你该怎么样呢?”

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突地反手一指,点在她“玉枕骨”里,上升泥丸门户,通达十二经络的“脑户”死穴之上,陈倩如哀呼一声,倒退三步,道:“你……你……”双目一突,翻身跌倒,她纵然死了,地无法相信她的情人会如此对她。

孙玉佛冷笑道:“你不要怪我,我若不杀你灭口,事情便总有揭穿的一日……”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地掠出林外!

山风飕飕,雨更大了,俱都落在陈倩如满含惊惧恐愤的面目上!只听她颤声道:“展梦白……我……我不该害你……”声音渐渐微弱,终于寂无声息,只有雨点落在林梢,像是一声声哀愁的乐曲!

展梦白拚尽全力,冒雨狂奔,山路崎岖,污泥积雨,溅得他满身都是,他也不去管它,深山寂寂,夜雨凄凄,他也不去分辨道路,奔到后来,气力不济,他也不停住脚步,只觉全身火热,连雨点打在身上都是热的,回手一摸肩头的伤痕,触手之处,宛如烙铁,却又不觉疼痛。

他仰起头来,接了几口雨水吞下,心头仍是躁热不堪,只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展公子……”

展梦白霍然转身,杜鹃满身湿透,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垂首道:“展公子,你要去那里?”

展梦白怒道:“我去那里与你何干?”

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只听得杜鹃又道:“展公子,你受的伤不妨事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他靴袜早已破烂不堪,此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不住吱吱作响。

杜鹃幽幽一叹,道:“展公子,你为何不回家去,却在这里受苦,杭州城里,有许多人都在……都在想你。”

展梦白冷“哼”一声,闭口不答,走得更急,也不知走了多远,只听身后气息微微,杜鹃还是跟在他身后,展梦白身上越热,心头越躁,回身大喝道:“你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深更半夜,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作什么?”

杜鹃眼波一转,满含幽怨,强忍着眶中的泪珠,垂首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展梦白冷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淫贼,是个恶徒,再不回去,小心我将你吃了。”

转身走了几步,杜鹃却仍然跟在他后头,展梦白大喝一声,转过身子,一把抓住了杜鹃肩头。

那知杜鹃“嘤咛”一声,竟然毫不挣扎,颤声道:“展公子……”秋波抬处,突见展梦白面上肌肉扭曲,目光一片赤红,她幼承家教,一眼望去,便知道这是中毒已深的症象,不禁大惊道:“毒……”

展梦白拧笑道:“毒!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恶毒之人么?”

杜鹃心头既惊且惧,又只觉有一阵阵难言的热力,自展梦白掌上直传到心底,一时间心头鹿撞,砰砰作响道:“你……你……”她从小到大,那里接触过男人的身躯,此刻口乾舌燥,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只见她眼波汤漾,娇躯颤抖,心头也不觉一汤,双掌渐松,渐渐要将她榄在怀里,但心念转处,突又想起自己种种遭遇,一种悲愤之气,直冲心头,大喝道:“去!”一掌将杜鹃推到地上,转身大步奔去。

杜鹃呆了一呆,一跃而起,高呼道:“展公子,你不能再动了,你……你已经中了毒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杜鹃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握住了展梦白的肩头,展梦白大喝道:“放手!”

杜鹃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展梦白怒道:“我偏要这样!”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脱,但是他此刻毒性已发,只觉全身火热欲裂,厉吼一声,掠到地上,要知凡人毒发之际,俱都力大无穷,杜鹃虽有武力,也把持不住,两人竟一齐掠到地上,她越用力气,展梦白挣扎越剧,两人气息喘喘,在泥水中打起滚来。

杜鹃不住颤声哀求,但展梦白却已听不见了。

杜云天一听孙玉佛的话,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情急之下,狂奔下山,此老性情义烈,不住恨声自语:“他若是含冤死了,岂非全是我的过错,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天下武林同道,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他爹爹于九泉之下……”见到陈倩如狂奔下山,他也未管。

刹那间奔上山巅,山巅却已空无人迹,他见到没有展梦白的身,稍稍放下些心事,脚步不停,满山搜寻了过去。

他身法之快,当真是无与伦比,片刻间已几将满山搜寻殆遍,却仍未寻着展梦白的行迹。

他更是着急,稍住身形,突听风雨声,传来一阵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

语声娇柔,赫然竟是她爱女的声音,听得展梦白道:“我偏要这样!”接着便是一阵挣扎之声,以及他爱女的颤声呼唤。

刹那间杜云天怒火上涌,气胸欲裂,骂道:“展梦白呀展梦白,我只当冤枉了你,却不知你果然是个万恶的淫徒!”身形一展,发狂似而飞掠而去,夜色凄迷中,前面果有两条人影,在泥地里挣扎着。

杜云天目皆欲裂,一掠而前,厉喝道:“淫贼!”,看准了展梦白,一把抓将下去、反手一击,将展梦白抛开一丈。

杜鹃翻身撩起,满身污泥,目光惊惶,杜云天见她如此模样,满心痛惜一把将他爱女揽在怀里,道:“鹃儿,莫怕,爹爹来了……”

杜鹃急怒惊惶,顿足道:“爹爹,你……你放开……”

杜云天道:“鹃儿,定下神来,你受了什么委曲,快告诉爹爹,待爹爹将那万恶的淫贼,碎万段!”

杜鹃挣扎不脱,情急之下,大叫道:“爹爹,你错了,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展公子,他……他是个好人!”

杜云天微微一愕,松开手掌,茫然道:“爹爹那里错了?”

杜鹃却已扑到展梦白的身前,只见他牙关紧咬,面如白纸,早已晕绝过去,杜云天顿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掩面痛哭,将经过情形俱都说了,又自痛哭道:“展公子,是我害了你……”

杜云天木立当地,再也动弹不得,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他只当展梦白在对他爱女施以非礼,那知真实情况却非如此,他有心救人,那知却使得展梦白冤上加冤,他手握紧胡须,竟然胡须根根扯落。

杜鹃哀泣道:“爹爹,怎么办呢?难道,……难道就眼看他如此死去么?他如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杜云天缓缓俯下身去,一把展梦白脉门,只觉他脉息微弱,实已奄奄一息,要知展梦白连日饥苦劳累,加上身中剧毒,那还当得起杜云天盛怒之下的一击,杜云天虽通医理,但此刻亦是回天乏术。

杜鹃颤声道:“他……他还有救么?”

杜云天乾“咳”一声,道:“只……怕……”双眼之中,老泪纵横,其心之中,其痛如绞。

杜鹃一看她爹爹的面色,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到展梦白身上,杜云天双拳紧握,指甲都已陷入内里!仰天悲嘶道:“杜云天呀杜云天,你该如何是好?”双手一张,掌心鲜血,滴滴流落!

只转杜鹃哭声渐微,突地将展梦白轻轻扶了起来,倚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道:“你知道么?我小时看你站在船头,走来走去,河上的风,吃着你的衣服,我从小就爱上了你……”

杜云天心头一震,只见他爱女面上,突地变成痴痴呆呆,眼泪也不流了,大骇道:“鹃儿……”

杜鹃轻轻抚摸着展梦白的头发,轻轻道:“你累了,快睡吧!明天早上,我煮蛋给你吃,躺在我怀里睡,绝对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杜云天骇然道:“鹃儿,你怎地了?”

杜鹃痴痴一笑,道:“爹爹,你可不能再打他了,他已经是你的女婿了……”一把抱起了展梦白,走向道旁的暗林。

杜云天方待一步追去,杜鹃突然回身道:“爹爹,你不要跟来,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难道你也要站在旁边么?”

杜云天流泪道:“鹃儿……”

又往前踏了一步,杜鹃霍然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大声道:“爹爹你要是跟过来,我就立刻自刎在你面前!”杜云天呆了一呆,只觉一阵气血上涌,一口痰哽在喉间,竟再也吐不出来,闷哼一声,噗地翻身跌倒。

杜鹃怀抱着展梦白,走入了暗林深处,将展梦白轻轻放下,折了许多树枝,盖到展梦白身上,道:“乖乖睡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突觉胁下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见一个枯瘦矮小,锐目尖腮的老人,走到展梦白身侧,阴侧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人得了秦老儿的布旗秘岌,不知好生去练,却鬼使神差的跑到这里,送到老夫手上。”

一个面色苍白鹰鼻锐目的碧衣少年,随后而来,哈哈笑道:“这是苍天有眼,定教孩儿接掌“布旗”门户。”目光灼灼,直在杜鹃身上打转,要知杜鹃混身水湿,丰满的身体,尽都暴露在雨中。

这两人正是方辛、方逸父子,从店中伙计口里,知道秦无篆与三夫人已死,便一直搜寻展梦白下落,这日自秦无篆坟前一直搜寻上山,听到暗林中的人声,便循声而来,此刻自是喜出望外。

方辛一把抓起展梦白,在他身上搜了一遍,变色道:“白布旗与秦老儿的武功秘岌,俱都不在!”

方逸嘻嘻笑道:“只怕在这女子身上,待孩儿搜上一搜!”抬起杜鹃的身子,胡乱摸了一遍。

方辛冷冷道:“放手!”一掌震开了杜鹃的穴道,厉声道:“展梦白身上的东西,可是被你取去了么?”

杜鹃也不知惊骇,痴痴笑道:“什么东西?我们洞房花烛夜,你要来吃喜酒么?只可惜这里没有!”

方辛目光凝注半晌,失望地叹道:“这女子是个白痴!”

方逸笑道:“既是白痴,就给孩儿快活快活的了!”一只手又摸到杜鹃身上,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劈开了方逸的手腕,方逸一跃而起,大声叫道:“难道你也看上了这个女子么?”

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父亲,再也没有方才的温驯之态。

方辛以已看惯了他儿子的神情,冷冷道:“你要快活,时候尽多,此刻先设法问出白布旗来才是。”

方逸道:“这个已经死了,这女子又是个白痴,去问谁去?”

方辛一探展梦白胸脉,冷冷道:“谁说他死了!这中了剧毒,又爱了内伤,若非遇着老夫,才是真的死走了。”自怀中取出一方碧玉盒子,盒盖一掀,便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方逸面色一变,大喝道:“你要将雪莲救他?”

方辛道:“正是!”

方逸厉声道:“这雪莲费了千方百计,才自“大内”中偷出,要用来以防万一身“情人箭”时保命之用,如今却要它来救这个匹夫!”张牙舞爪,暴跳如雷,夜雨中望来,有如厉鬼一般。

方辛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想做“布旗门”的掌门人么?”

方逸道:“当然……”

方辛冷笑道:“除了将他救醒之后,再查问白布旗的下落,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不成?”

方逸呆了一呆,哈哈笑道:“是极是极,赶快将这雪莲他,还是爹爹对,孩儿错!”

一面媚笑,立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杜鹃睁大眼睛,望着这父子两人,突地双手一张,挡在展梦白身前,大声道:“这是我丈夫,他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方辛面沉如水,手掌一伸,点向她“将台”大穴。

那知杜鹃虽因刺激太深,神智痴迷,武功却半点未失,手腕一转,五指尖尖,直拂方辛脉门。

这一招她贴身而发,招式却快如闪电,部位更是极为精妙,正是“离弦箭”杜云天武功中的精华。

方辛自是识货,手掌一缩,急退一步,变色道:“这女子大有来历,说不定是什么高人之后。”

杜鹃道:“我是杜云天的女儿,他是杜云天的女婿,谁敢欺负我们,我爹爹就要来了。”

方民父子齐地身子一震,脱口惊道:“离弦箭!”转目四望,不见人影,方自定下心来。

方辛心念一转,附在他儿子耳畔,道:“合当我父子两人走运,教你遇着这女子!”

语声微顿,满面笑容地转向杜鹃道:“你丈夫已经死了,你知道么?”

杜鹃呆了一呆,迷迷糊糊地想起展梦白的确是死了,低声道:“他死了么?他死了。”

掩面痛哭起来。

方辛道:“你不要哭,他虽死了,我也救得活他。”

杜鹃秀目一张,道:“真的么?”

方辛诡笑道:“自是真的,但我将他救活之后,却不能再跟他在一起,要嫁给我儿子。”

杜鹃想了半天,破涕为笑,点头道:“好好,你救活他,我就嫁给你儿子……嫁给你也可以。”

她心中痴痴迷迷,此刻只想到将展梦白救活,别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方辛大喜道:“一言为定,不得反悔!”

杜鹃道:“好!”

方辛伸出手来,杜鹃“吧”地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一掌,方辛手上虽痛,心里却甚是欢喜。

方逸双眉一扬,大声道:“这女子是个白痴,要我快活快活可以,怎能做我的妻子?不行不行……”

话声未了,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打了个斗。

方逸手抚面颊,大怒道:“你要娶她就娶她好了,我是万万不要的,你要逼我,我就……”

方辛冷冷道:“你若是接掌了“布旗门”的门户,再娶了“离弦箭”的女儿,江湖上还有谁敢惹你?”

方逸呆了一呆,道:“这个……”

方辛道:“到那时对她厌了,自管另去找些女人快活,又有谁来管你?又有谁管得着你?”

方逸大喜笑道:“是极是极,又是爹爹对,孩儿错了。”笑哈哈地伸出手掌,向杜鹃摸去,道:“娘子……”

方辛面色一沉,道:“但此刻你却不能动她。”

方逸道:“怎地?”

方辛道:“看来她与姓展的关系非比寻常,姓展的醒来后,若是见她被侮,怎肯说出机密?”

他语声微顿,冷笑接道:“但等到那姓展的说出布旗秘岌的下落来……嘿嘿!”横掌向下一切,接道:“那时她就是你的了。”

突听林梢一响,方辛只当是杜云天来了,变色道:“快走!”

杜鹃道:“我丈夫不要你们抱!”轻轻抱起展梦白,乃氏父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他牛扶半抱地架了下山去。

第二日黄昏时分,便已到了吴兴,吴兴城镇虽不甚大,但江南风物,终是繁华,黄昏时万家灯火初起,街市上人群熙来攘往,见了他几人的行色,俱在暗中称奇,方辛知道这一行人必定会引起注意。不等店家开口,先拿出大把银子,财帛动心,那店家自不再问他们的来历。

道路之上,方辛已将雪莲强展梦白服下此物虽是神品,但展梦白气血两亏,中毒又深,吐了几次,人却仍是昏迷不醒,他多日未食烟火,所吐之物,多是绿水,到后来颜色渐淡,终于无物可吐,肩上伤处,红肿却渐渐消退,方辛抚掌道。“好了好了……”

方逸往来蹀踱,只见灯火下杜鹃秋波盈盈,肌肤如云,他心里当真是其痒难抓,闻声大喜道:“好了么?”

方辛道:“不出一个时辰,便可醒来。”

方逸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放到鼻子上深深一闻,笑道:“再过一个时辰,娘子你便是我的人了。”

杜鹃目光痴痴地望着展梦白,那只手深像不是她的,方逸说的话她更是全未听到,突地手掌一缩,嘤嘤笑道:“好痒。”

方逸心动神摇,咯咯笑道:“痒么?痒么!我就要你痒……”双眉一张,竟要扑抱上去。

杜鹃笑道:“真讨厌死了!”目光仍望着展梦白,随手挥出一掌,这一掌虽是随意挥出,但却隐含真力。

方逸早已心旌摇摇,不能自主,几曾防得她突地劈出一掌,只听“砰”地一声,竟被她一掌击在胸膛上,大响一声,跌到墙角,方辛惊怒之下,霍地长身而起,厉叱道:“你怎能打他,难道你不怕我再将你丈夫弄死?”

杜鹃秋波一转,痴痴笑道:“我打伤他了么?呀!对不起,对不起。”取出一方丝帕,轻轻递了过去。

方逸方自一抹嘴角血痕,大怒而起,见到她这等神情,空有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杜鹃道:“拿去呀!”方逸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擦起嘴角血丝,那丝帕早被污泥所染,又秽又臭,他却擦得甚是起劲。

杜鹃“噗嗤”一笑,她本来姿容绝色,心里虽然痴了,但却丝毫不减其美,这一《更是百媚横生,方逸色与魂受,竟被她美色所迷,直擦得嘴角发红,那丝帕犹自不肯放下,目光更是瞬也不瞬。

方辛冷“哼”一声,道:“擦够了么?”

方逸只如未闻,突地大喝一声,道:“我等不及了。”拦腰一把,将杜鹃抱了起来,冲出门去。

方辛双眉一皱,他虽然狠辣凶狡,但对儿子却是毫无办法暗叹一声,呐呐道:“孽障,孽障……”

第六章粉侯风流

只听展梦白呻吟一声,张开眼来,四望一眼,骇然要挣扎起来,方辛轻轻一按他身子,假笑道:“你毒深伤重,才被老夫以稀世雪莲教醒,此刻毒虽已散,但内伤却仍未好,万万动弹不得。”

展梦白一觉醒来,宛如隔世,此刻更是满心惊疑,愕然道:“你……你救了我……”

此人竟会救他,实是令人难信。

方辛道:“若非老夫救你,你此刻早已命归黄泉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晕迷前的情事,一刹时俱都想起,心里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忖道:“这方辛行事虽不正,但见人危难,便伸手相助,但真比那些自命侠义,不分皂白之人好的多了。”只是他生性耿直,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感激客气的话却终是说不出来。

方辛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他生性,乾笑道:“你此刻还是先静息一下,待体力稍复,老夫再与你畅谈。”

展梦白心里更是感激,只觉这方辛的确是个好人,方辛一心要博他好感,又端来一盏参汤,给他喝了,心里却在着急,只望他儿子此刻不要抱着杜鹃回来,却又希望他儿子快生回来,不要出了事故。

他正自心中忐忑,满腹鬼胎,突听“嗖”地一声,一条人影,自檐顶直落下来,白发白发,面目森寒,手里倒提着一人的背脊,赫然竟是杜云天,方辛一见此人,心胆皆裂,扑地坐在椅上。

原来方逸色欲冲心,一把将杜鹃抱起,他生怕爹爹又来阻碍,竟想将杜鹃抱得远远地成其好事。

杜云天急怒攻心,晕倒之后醒来,已寻不着他爱女的踪影,惶急之下,飞掠下山,一路上探问行人,幸好方辛一行人太过令人触目,杜云天不消问得三两句,已探知他们的行迹,虽未想出方辛父子是谁,但断定其中必有他爱女无疑,当下一路赶到吴兴,夜已深了。

吴兴夜市已歇,杜云天找不着查间之人,自是束手无策,只得暗中搜寻客栈,搜到这一家时,突见一条人影穿房越脊,直奔而去,他只当是夜行人半夜作案,还在犹疑是否该追踪而去。

就在此刻,杜鹃本觉有趣,突地想起了展梦白,失声道:“放我下去,我要去看我丈夫!”杜云天一听之下,飞掠而去,方逸只觉一条人影闪电般飞来,还未看清面目,已被他夹颈一把制住,再也动弹不得,杜鹃却又痴痴她笑了起来。

杜云天见到她爱女如此模样,心里急痛交集,杜鹃道:“他又活了!”

跳跃着奔回客房,杜云天一见房中灯火,搜地一声掠下,目光一扫方辛面目,大怒道:“原来是你!”举手一抛,将方逸掷在墙角。

方辛乾笑一声,谘媚道:“多日不见,想不到杜大侠风采依旧。”

方逸挣扎着爬起,大声道:“你怎地如此欺人,是你女儿自愿嫁给我的,你多事作甚?”

杜云天厉叱一声:“住口!”

方辛嘿嘿笑道:“犬子无知,杜大侠千祈见谅,但小犬所说的话,却是千真万确之事,不信一问你女儿便知。”

杜鹃已悄悄走了进来,走到展梦白床前,杜云天印光一扫,厉声道:“真的么?”

杜鹃随口道:“真的。”手掌轻轻抚向展梦白。

杜云天本自一呆,突地见到趴在床上之人竟是展梦白,不禁更是惊奇,大喜之下,脱口道:“你没有死!”

展梦白冷冷一笑,奋起一掌,将杜鹃手掌打了开去,厉声道:“不劳杜大侠父女关心,在下死不了的!”

杜云天满心欣喜,也不愿再严究方氏父子,横目瞪了方辛一眼,轻叱道:“今日饶你一次。”举步走到展梦白床边。

展梦白变色又道:“你要作什么?”

杜云天歉然一笑,道:“先前老夫一时不察,错怪贤弟你了……”

展梦白嘿嘿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这淫贼,怎配被杜大侠称为贤弟,杜大侠你饶了我吧。”

杜云天面颊一红,低声道:“贤弟你千祈要随我回去,待我以内力为贤弟打通经脉,聊为赎罪。”

展梦白道:“展某纵然胆大包天,也不敢随杜大侠回去的……”他屡遭冤屈,九死一生,此刻虽是满腔悲愤,但十分尖刻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喘息了半晌,抬手道:“请请,在下万万不敢劳动大骂。”

他若是大骂一阵,杜云天自觉好受一些,他如此说话,杜云天却是难受已极,呐呐道:“难道贤弟就不肯……”

展梦白转首道:“方前辈,这屋子可是你租的么?”

方辛目光一转,道:“不错!”

展梦白道:“如此粗陋的屋子,你怎敢屈留杜大侠的侠驾,还不快将杜大侠恭送出去,小心被杜大侠一掌打得吐血。”

方辛咯咯乾笑一声,恭身向仕云天一礼,道:“展老弟伤毒未愈,不宜激怒,杜大侠若是不想展老弟伤发而死,就请……”哈哈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愣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他称雄一世,几曾被人如此对待,黯然一叹,道:“鹃儿,走吧!”

杜鹃摇了摇头,嘛笑着道:“我不走,这人把我丈夫救活了,我答应要嫁他儿子的。”

展梦白方自心中一动,杜云天却已厉声喝道:“什么?你要嫁给他?”目光炯炯,凛然望向方逸。

方辛只见他目光满含杀机,心头一寒,惶声乾笑道:“那不过是一时说笑的,你女儿天仙般人物,犬子怎高攀得上?”

方逸心里虽然不服,但见了杜云天的神情,也吓得再也不敢抬头。

杜云天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转身就走,杜鹃哀声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也不敢挣扎。

展梦白目送他父女俩人身影消失,心中不禁暗叹一声,方逸却跺脚大骂道:“老怪物,老不死……”

方辛道:“莫待这父女俩再来惹厌,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轻轻抱起展梦白,推窗而出,展梦白只当他要换家客栈,那知方辛竟乘夜出了吴兴城,展梦白此刻对方辛父子已甚是感激,也未出口询问。

到了城外,繁星点点,夜色甚是清朗,方辛寻了个柳林,将展梦白放到树下,展梦白见他一路抱着自己,似乎十分劳累,不禁感叹道:“前辈如此对我,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辛哈哈一笑,道:“你知要报答于我,倒真方便得很。”展梦白怔了一怔,方辛又自笑道:“我救你一命,的确花了不少心力,将冒死得来的稀世雪莲,都给你服下了,也不望你对我怎样,只望你将从秦无篆那里得来的布旗秘岌,拿来给我,此物本非你所有,你用它来换性命,总是值得的吧?”

展梦白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他父子救我,为的只是此事而已。”

心念一转,又不禁暗中自责:“无论怎样,我性命总是他救活的,我怎能如此想法,只……秦老前辈临死之际,再三托付于我,我又怎能将之胡乱送给他生前最痛恶之人……

他心中正在犹疑不定,方逸已自跳起脚来,厉声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没有我们,你小命早已没有了,如今叫你拿样东西出来,你却推三阻四,再不答应,少爷我将你裤子脱下……”下面的话,简直骂得令人难以入耳……展梦白双眉一轩,大怒道:“你两人救命之恩,我自当还报,但要我将秦老前辈的遗物,交给你这样的人,却是万万不能。”

方逸跳足道:“不能,你敢说不能,我将你宰了,我……”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刹那间都被他骂了出来。

展梦白面色森寒,冷冷道:“展某受你救命之恩,你叫我赴汤蹈火都行,但你若叫我献出布旗,……”

方逸霍地自靴中拔出一柄解腕尖刀,刀光霍霍,直刺而下,刀尖点到展梦白咽喉之上,厉声道:“我宰了你!”

展梦白面色不变,道:“请!”

方逸道:“你真的不肯?”刀尖一挺,展梦白咽头鲜血泊然而出。

展梦白道:“要杀便杀,多说亦无用处。”

方逸厉喝一声,刀锋直落,在展梦白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展梦白面色木然,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

方辛心念转动,突地一掌击飞了方逸掌中的尖刀,方逸怒道:“你……”

方辛一掌将他推开一丈,跌到一株柳树之后,口中厉喝道:“畜牲!”又是一掌击去,但右掌方动,左掌已出,双掌相击,“拍”地一声,这一掌他却是打在自己的掌上,只不过让展梦白听听声音而已。

方逸一呆,方辛道:“蠢才,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你便是打杀他,他也不会说出的。”

方逸道:“那么?”

方辛抬手堵起了他的嘴吧,轻声道:“大凡性情刚烈之人,心肠定必极软,我们只要好生骗他,迟早总有一日骗出来的,他此刻毒性虽解,但却已被我暗中闭住了他血气交流之处,若不解开,他气力再也不会恢复,四肢软如婴儿,难道还逃得脱我手掌么?”

方逸展颜一笑,方辛道:“只是你以后却要装得和善些……快生喊痛!”

双掌一拍,左打右,右打左地又打了几掌,口中喃喃道:“畜牲,畜牲……”走到展梦白面前,长身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了兄台,但望兄台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布旗的话,再也休提,只等兄台气力恢复,兄台如有公干,便请自去,此刻方某却是仍不放心的。”

展梦白又不禁为之怔住了,他虽然天资绝顶,但到底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公子哥儿,那里知道人情之险诈,听了这番言语,心里反倒颇为不安,呐呐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本该……”

方辛哈哈笑道:“施恩望报,岂是我辈本色,此话兄台再也休提,寻个安静之地好生将息才是真的。”

方逸摸着脸出来,居然也向展梦白陪话,展梦白胸襟坦荡,一笑置之,方辛为展梦白胸前的刀创敷上伤药,道:“在下江阴有个朋友,庄院甚是安静,兄台疗伤最好。”展梦白实是四肢无法动弹,他自不知是方辛暗中施的手脚,心中只有感激,当下唯唯应了,三人一齐上道,一路上方逸果似性情大变,和言悦色,一如君子,父子两人将展梦白侍候得无微不至,又叫了一辆大车,让展梦白舒舒服服地卧在车里,展梦白气力一直不能恢复,心里虽然奇怪,却在暗中忖道:“我伤毒竟如此之重,直到今日犹不能痊愈,若非他父子两人,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方逸日渐循良,他心里不觉又甚是活动:“其实这少年也并非大恶之人,我再看他一些时日,若是他真的学好,我便将布旗秘岌传他又有何妨。”

方辛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暗地教他儿子:“你切莫露出狐狸尾巴,再忍些日子,等他将旗书献出,为父再将他碎万段,替你出气。”方逸咕咕嚷嚷地答应了,风度果然更好,行行重行行,展梦白直将已落人他父子的圈套。

他父子两人怕见江湖人物,也是一直坐在车里,这一日到了无锡,地头已近,展梦白车窗中望去,只见市面繁华,人物风流,斜阳红袖,烟花杨柳,果然不愧是江南名城,春风熙和,以已将江湖问的杀气吹得乾乾净净,偶然有三五个佩剑少年漫步街头,面上却也是一团和气。

三人寻了处较为清静的酒楼坐下,展梦白已可喝上几杯,望着窗外的浓春景色,胸怀不禁一畅,方氏父子频频劝饮,只望将展梦白灌醉了,骗他说出布旗秘度的下落,那知展梦白年纪虽轻,却是海量,三五斤黄酒下去,犹自面不改色,方逸却已先醉了。以筷击杯,大唱道:“十七八岁的心奴家,日日夜夜想婆家,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咱家,咱一把把她抱回了家……”词鄙歌粗,四座哗然。

方辛双眉一皱,沉声道:“你醉了,不要唱了。”

方逸哈哈笑道:“怎地,难道我唱的不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喝道:“谁说我唱得不好……”突地反身一把将邻桌的一个酒客当胸抓了起来,道:“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那酒客具他穷凶极恶,早已吓得脸色发自,连声道:“好好,好极了。”

方逸哈哈一笑,一把将他按在椅上。

突听一阵萧声自楼下传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垂髻女孩,牵着一个盲目老人的衣角走了上来。

这女孩伶叮瘦小,面色蜡黄,走上楼梯,便不住轻轻咳嗽,那老人鹑衣乱发,面目憔悴,亦是久病初愈的模样,但萧声吹得甚是悠扬悦耳,老人走上楼梯,喘了口气,道:“伶伶,给爷台们消遣一段。”

垂髻女孩伶伶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轻轻道:“唱得不好,请爷台们原谅,唱得好就请爷台们赏咱们租孙两个饭钱。”语声柔弱,楚楚可怜,展梦白心里大是恻然,只听她启口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

方逸突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爷教教你……”伶伶歌声一住,面色惨变,方逸一步窜了过去,劈手就要去夺盲目老人手中的竹萧,酒客们见到这种场面,有的人心中不忍,有的人大为气愤,有几个却早已悄悄溜下楼了。

展梦白变色道:“方兄住手!”

方逸转头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得着我!”手掌仍旧抓去,那知他明明看得很准,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方辛急怒之下,骂道:“畜牲!还不回来。”

方逸只知未闻,大喝道:“老头子,快拿来……”语声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动弹不得。

那盲目老人面色木然,缓缓道:“这位爷台醉了,伶伶,我们走!”脚步缓慢,便将下楼。

方辛面色一变,肩头一耸,凌空跃到他面前,冷冷笑道:“老丈好高的手法,犬子无知,竟未看出老丈是个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说什么?”

方辛嘿嘿一笑,展梦白已自挣扎着走来,道:“方才敝友无知冒犯,在下这里向老丈陪罪。”

盲目老人道:“你说什么?”面色仍然冰冰冷冷。

方辛见到他这种面色,心头不觉一寒,转头一看,只见方逸僵木知死,双睛怒凸,详细查看一遍,竟不知是被什么手法点中的穴道。以他的武功经历,竟解之不开心头不觉骇然,转身而起,呐呐道:“老丈……”

突地又听楼梯一阵小响,一条锦衣高大的汉子,快步奔了上来,展梦白、方辛一看此人,心头齐地一惊。

这锦衣汉子见了方、展两人,神色却突地一喜,微一抱拳,道:“方巨木敬问宫老前辈大安!”

展梦白心头大奇,忡道:“方巨木怎地唤我宫老前辈?”只见那盲目的老人冰冷的面色突然一变,这才知道方巨木眼睛虽望着自己,其实却是向这老人说话,只因这老人是个瞎子,是以方巨木目光便不用望着他。

只见盲目老人变色道:“你是谁?谁是宫老前辈?”

方巨木微微一笑,道:“前辈自不认得小人,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恭请宫老前辈到城外一叙。”

盲目老人厉声道:“谁是你的主人?”

方巨木道:“我家主人只令小人转告宫老前辈,说二十年前塞外飞骑的故人,渴思再见宫老前辈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斗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缓缓道:“在那里?”

方巨木道:“小人这就恭迎前辈前去。”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垂髻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开那轻薄少年的穴道。”

伶伶垂首应了一声,回身在方逸身上拍了一掌,方逸“咳”地吐出一口浓痰,翻身站起,木立当地,酒疯再也发作不出,方辛狠狠瞪了他一眼,却附在方巨木的耳畔,轻道:“四弟,此人……”

方巨木摇手示意,教他住口,却向展梦白含笑道:“展公子怎地与我三哥一路,萧三夫人那里去了?”

展梦白黯然一叹,还未答话,突听盲目老人道:“走!”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再是先前的龙锺老态。

方辛双眉一皱,轻轻问道:“此人是谁?我怎地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巨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人便是宫锦弼!”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千锋剑”宫锦弼么,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展梦白亦自大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听力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样自然变了,他已下楼,我们还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们也要一起去么?”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会出谷,我不过只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宫锦弼骗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梦白满心好奇,实在想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何况这些人又俱都与他母亲有着极深的渊源,自然应了,当下四人一起下楼,只见宫锦弼仰天负手,立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还可看出三两分昔日的风采,那女孩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看到展梦白,垂首轻轻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车辚马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地奔驰而来。

展梦白只见车马俱非凡物,彷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更是惊异,众人上了马车,宫锦弼远远依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见是不屑与别人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恶眼相加,展梦白暗叹忖道:“此人实已不可救药,我险些就看错了他。”方辛见到展梦白望着他儿子的神色,嘴角隐隐泛出一丝冷笑。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匹马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前,四匹在后,通着转角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地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展梦白等坐在马车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稳,片刻间马车便已出城,道旁杨柳,看来宛如被狂风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驰半晌,前面隐见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方巨木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助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是颓败,彷佛是荒废已久。

寺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一点人声,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宫老先生到!”

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众人自灯杯中穿过,只见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一直到大殿的石阶上,石阶上却负手卓立着一个锦衣少年。

那垂髻的女孩伶伶小手紧紧握着她爹爹的衣角,神色极是紧张,展梦白虽然出身世家,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却见宫锦弼昂然而入,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道:“萧相公在那里?”

灯火中只见那石阶上的锦衣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临风玉树,见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道:“宫老先生请!”宫锦粥大步而上,方巨木、方辛父子却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展梦白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是笑,但见了这少年如此风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锦衣少年颔首道:“好!你也来了!”目光一扫卓立旁边的展梦白,面色立沉,厉声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梦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爷!”

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凝注展梦白几眼,见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傲然一笑,道:“请进!三夫人好么?”转首入殿,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展梦白剑眉轩处,怒火上涌,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状也难怪别人看不起,不禁暗叹一声,缓缓走入了大殿。

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宫灯高悬,壁上裱贴着一层宫纸,被灯光一映,五色生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堆着数十个兽皮锦墩,檀木矮几,宫锦弼早已坐到当中,伶伶寸步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梦白等人,自管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约二八狡童,奔入了厅来,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肴丰美,备极丰渥,器皿更是绝佳,晶盘玉林光照几榻,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宫老先生见谅?”

宫锦弼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变得铁青,宫锦弼道:“老夫来了这许久了,怎地主人还不出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宫锦粥道:“在那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宫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请老夫来这里?”

锦衣少年道:“在下花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宫老先生时,多加问候。”

宫锦弼面色稍舜,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夫。”

展梦白暗奇忖道:“那萧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此,还有这般排场,这宫锦粥言语钱销,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一时之间,不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宫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宫老前辈的剑法必定越发精进了……”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他面前的酒菜,满面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得又图又大,宫锦弼一抚她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展梦白暗叹道:“这宫锦弼剑法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欲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满腔侠心,才会一穷如此。”

突听花飞朗笑一声,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没有关系。”

展梦白心头大怒,冷笑道:“自是没有关系!”举起筷子,大吃起来,其实他方才早已吃饱,只是不忿花飞的言语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动筷子,是以他虽早已吃不下了,却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见他如此吃像,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来,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个够本似的,大殿中只听一片咀嚼之声,神佛若是有灵,真要气得疯了,那些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地请来这些饿鬼?”

宫锦弼组孙两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乾乾净净,痛饮了十七壶多年陈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到这里,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了。”

花飞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双手持酒,离座而起,走到宫锦弼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宫锦粥仰天笑道:“再满千杯,又有何妨?”举手拿起了酒杯。

展梦白只道他两人要在倒酒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一点风声,宫锦弼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花飞双眉一轩,突地将酒壶移开一尺,宫锦弼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

花飞又突地手腕一提,宫锦弼酒杯立刻随之一举,花飞手掌移动,酒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手法快如闪电,但宫锦弼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宫锦弼突地厉叱一声,道:“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笔直,动也不动地停了,花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越来越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官靴的鞋底,竟变得越来越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展梦白暗叹忖道:“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静静寂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花飞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

地一响,酒壶跌在地上。

富锦弼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宫锦弼虽然又老又瞎,却也不是别人欺负得起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字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宫锦粥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与自信,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匆匆接了宫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宫老先生可称此中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也听得江湖传言,“千锋之剑,快如闪电”,想见宫老先生的剑法必定高明的很”他忽然改口恭维起来,宫锦弼捻须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躬?”

花飞冷冷道:“但这不过是宫老先生双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

却是今非昔比了。”

宫锦弼笑容顿敛,大怒道:“剑法之道,正邪优劣,在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瞎,自信剑法却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信。”

宫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语……”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宫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证明的好。”

展梦白见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自己也实在想看一看这位武林名剑手的剑法,只见宫锦弼手掌一按,身形离地而起,刷地跃入大殿中央,叱道:“剑来!”

花飞大喜,拍掌道:“剑来!”一个锦衣童子,匆匆拿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饰得甚是名贵长剑。

宫锦弼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一声,长剑出鞘,他左手姆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剑背上轻轻一弹,只听又是一声龙吟,响澈大厅,宫锦弼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般。

花飞道:“此剑怎样?”

展梦白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剑!”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有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绅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剑么?”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意。

展梦白怒火上涌,却只得忍住,暗中忖道:“此后我剑法若不强胜于你,展梦订誓不为人!”

只听“嗡”地一声,宫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纷,旋光流转。

宫锦弼剑势一引,刹那间展梦白只觉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到眼前,宫锦弼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彷佛只剩下一团青华翻滚来去,只看得人眼花撩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千锋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不同,宫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宫锦弼倒提长剑,气定神闲,冷冷道:“你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么?”

灯光下只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锺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笑道:“不错,在下正想看一看宫老先生对敌之际,还有没有昔日的威风?”

宫锦弼双眉一剔,眉宇间亦是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道曾与老夫对剑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别人若是伤了老丈又当如何?”

宫锦弼狂笑道:“好!”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刃,老夫就这样来接几招!”手臂平伸,剑尖微微一挑,有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地上,只有殿外微风,吹得他鬓发不住飘动。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那八个锦衣童子和方巨木一齐跟了进去,片刻后又一齐走出,方巨木仍是长衫大袖,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身劲服,八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青钢长剑,脚步移动,将宫锦弼围在中间。

展梦白见到如此情况,那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心头方自一跳,方巨木已来到他身后,含笑道:“得罪了!”手指一伸,点住了展梦白的穴道,展梦白又惊又怒,却发不出声来。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宫锦弼面前五尺开外之处,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的武士勤装,平平贴贴地穿在身上,绝无一丝垂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采照人,左右双手,分持着一柄长剑,一柄匕首。

右手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湖秋水,一看便知,已比宫锦弼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

右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刃隐在肘后,目光注定宫锦弼,沉声道:“宫老先生,你可准备好了?”

宫锦弼冷“哼”一声,动也不动,花飞目光一转,那八个锦衣童子立刻将掌中长剑舞动起来,但脚下却不动半步。

另听剑风凛凛,冲激在大厅之间,但人人都仍都木立如死,展梦白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淆乱宫锦弼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盲目老人担心,要知宫锦弼目力已失,对敌全凭听觉,听觉若再一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岂非有如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同旁滑开三寸,但宫锦弼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花飞的目光也盯牢不瞬。

刹那间花飞的脚步连移七步,他脚步每动一步,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重了几分,直压得人人俱都透不出气来。

宫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越急,她神色问的恐惧也越重,花飞长剑轻轻一展,宫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她小小一个孩子,那里禁得住这般惊骇,小小的脸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宫锦弼变色道:“为什么?”

花飞冷笑道:“宫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边观望,若遇险招,只要轻轻招呼一声……”

宫锦弼怒喝一声,道:“伶伶,过来!”

宫伶伶颤声道:“是!”长畏怯怯地走了过去。

宫锦弼厉声道:“你可是宫一聊的女儿,宫锦弼的孙女?”

宫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宫锦弼缓缓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宫伶伶凄愁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宫锦弼大喝道:“你爹爹为了我宫氏一家的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但临死前却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提起宫一聊来,仍是人人敬重……”

说到这里,他神色也不禁一阵黯然,便立刻厉声接道:“你是我宫氏门中的儿女,怎可弱了宫氏家声,今日爷爷未分胜负之前,你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了么?”

神色俱厉,须发皆张。

宫伶伶凄然应了,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花飞轩眉道:“好!”剑尖一挑,八柄长剑作舞,只听“呼”一声,剑风方起,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宫锦弼咽喉。

宫锦弼犹如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拨花飞剑尖,剑势一引,贴着花飞剑脊直划下去,这一剑当真急如掣电,又乘势将花飞长剑封在外门,眼见花飞右掌五指便要被他一剑弄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胸膛。

展梦白身不能动,一颗心却砰砰跳动不止,双眼更以已将凸出眶外,宫伶伶一双眼睛也是睁得又图文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不出一声,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响,展动身形,齐地两剑,就向宫锦弼肩头、后背,他两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稳稳慢慢,不带一丝风声。

只见宫锦弼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震开花飞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花飞左掌匕首之上,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都裂出鲜血,宫锦弼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姆、食、中三指一捏,捏着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剑柄直击在这锦衣童子的胸膛上,右手青锋,剑势不停,倒削而出,剑光一闪,震飞了右面锦衣童子的长剑,一剑乘势削下,自这锦衣童子右胁之下削入,左肩之上削出,生生将这童子挑为两半!

只听一阵惊呼,两声惨呼,左面童子狂喷一口鲜血,仰天飞了出来,五脏翻腾,立时身死。

右面童子被他一剑削成两半,上面一截斜飞而出,砰地落在一张矮几上,鲜血立刻与酒相混,下面一截去势未竭,犹自向前走了一步,才跌在宫锦弼身旁,溅得宫锦弼一身鲜血!

他掌中的长剑,却被宫锦弼一剑震得笔直飞起,“夺”地一声,插入梁木,花飞大惊之下,倒退七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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